Lions and Tigers and Bears

于是我想我要在中央公园过夜。我在背包里塞了一个睡袋、一大瓶矿泉水、一张地图和一把牙刷，在七月份一个阴沉闷热的星期五傍晚到达了那里。我打算做的事情是：四处走走，一直到走累了，然后蜷在一棵树下，在野外睡个安稳觉。当然，了解纽约的人都知道关于这座城市老生常谈的话题——夜里不能在中央公园闲逛——而这，不用说，正是吸引力所在：它是你平常不会做得事情。而且据我所知，从大约150年前公园创建时期的主管人员决定夜里应该关闭公园时起，人们就不会这么做了。奥格登 纳什在1961年这么写：

如果黑夜降临后，

你仍置身与中央公园，

不要留恋吸引你的幽深小径，

赶快，疾步走到动物园，

爬进虎穴里。

老实说，那儿会更安全。

即使是现在，每个公园负责人、城市管理员和警察都告诉我们中央公园在白天是安全的，他们也都一致认为：只有傻瓜会在夜晚去那里，要么就是抢钱包的、疯子、妓女、毒品贩、杀人犯——更不用说恶棍、从背后勒人脖子抢劫的强盗和拦路强盗了。

9点15分我到达中央公园后便走向我所知道的唯一在夜间举行活动的场所：戴拉寇特剧院。今晚上演的剧目是《驯悍记》。灯光灭了，掌声响起，观众们开始退场。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正常，这和

美国任何地方在室外上演的莎士比亚夏令剧目没什么不同，除了一点：一辆警车此时正醒目地停在人们的视野中，车顶上的灯正缓慢地旋转着。警察在那里是为了让观众放心，使他们相信他们正受到保护；旋转着的红色警灯就像野外的篝火，警告四周存在的威胁不要靠近。

在来到公园的大约一个小时里，我漫步在戴拉寇特剧院周围，灯光、笑声以及回荡在这个夏夜里的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都让我感到安心。我独自一人爬着眺望台城堡的台阶，透过亨利 卢斯自然气象台的窗户向内望去，辨认着莎士比亚花园里的香草，我当时感到很兴奋。我转来转去，走到了一条被密不透风的树叶遮挡的蜿蜒小路上，然后，不到几分钟，我就迷路了。

前面有灯光，当我转过街角时，遇见了5个人，他们都穿着白色T恤衫，挤在一条长凳旁。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避免和他们的目光接触，接着转到了一条下坡的漆黑狭窄的小路上，走下一座小山丘，更加黑了，非常之黑。这时，我听到旁边的灌木丛中发出一阵剧烈的晃动声，我僵住了。是动物？是抢劫犯？我想，无论我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它一定会停下来的。但是它并没有停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来公园里不到一小时就迷路了，走在一条没有灯光的小路上，面对着不可知的东西在树丛中威胁性地晃动着。我想，真该死！我在这儿干什么啊？于是我疾步逃走，确切地说，不是在跑，但也不再是漫步了——当然我没有回头看——左拐右拐，完全没有方向感。我身后的撞击声一直在响，响声甚至越来越大，左边又有一个穿T恤衫的人没有吧又有一个人，这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在漫步

园。当我又向左拐时，我看到了湖，还看见了中央公园南部的天际线。我停了下来，喘了口气。放松，我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黑暗而已。

在湖中约15英尺处有一块巨石，一堆树枝伸到那里。我踮起脚走过去坐了下来再次欣赏其这座令人安心的城市的风光。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微风和煦，头顶上浓云密布，不过天气仍然很热，我身上直冒汗。湖中远处有一处灯光——有人在划船，一盏灯笼挂在船尾。我终于认清了方向。我在中央公园的西侧，第77街附近。湖远处的另一侧一定紧邻草莓园，就在第72街附近。我意识到，两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警察发现了迈克尔 麦克莫罗的尸体，他44岁（和我同岁）,被一个15岁的男孩捅了34刀。被杀后，他还被开膛破肚，内脏被扯出，这样尸体滚入湖里时就能沉下去——从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起我就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一细节。至于杀害他的凶手，因为有充足的时间，又没有目击证人，就这样回家了。

公园里的首批大事之一就发生在140年前的今天：一场管乐队音乐会。音乐会特地在一个星期六举办，当时星期六仍然是工作日，因为正像那时这座公园的许多方面一样，音乐会的安排是为了有意避开这座城市野蛮、缺乏教养的群体。那时夜晚的公园看起来一定是既奢华又幽静——像一场盛大的花园晚会。人们漫步于公园，享受美的体验，犹如走进一幅油画中一样。乔治 坦普尔顿 斯特朗，这位笔耕不辍的日记作者，在他1859年6月11日首次参观公园时就发现建筑师们同时在建造着两座不同的公园。一座富有浪漫色彩，包括漫步园，精心“设计”的荒野——在城市中心再造的野外自然风光。另一座在

中央公园的南端，更具法兰西风格:井然有序，以直线条为特色。

我从岩石上爬了下来，回到岸上。我看到一对男女从远处走了过来。你的第一个想法是:疯子？不过，我接下来便注意到，甚至在一百英尺外，他们已惊恐不安：男人正把女人拉到他的另一侧，这样当我们走过时他就位于我和那女人之间了。女人停下了，那个男人独断强制地猛然往前拽了她一把。当他们走进时，我可以看到那个男人又高又瘦，穿着花格呢衬衫，戴着黑色的角质镜架的眼镜；女人是个金发女郎，双眼直直地盯着地面，脸绷得紧紧的。在他们离我只有几步远时，男人伸手抓住了女人的胳膊。我无法抑制自己正当我们就要擦肩而过时，我坦率地向他们打招呼说:“你们好，朋友！你们在这美妙的夏夜过得还好吗？”刚开始是一阵沉默，随后那个女人开始禁不住尖叫起来——“哦，上帝！哦，天啊！”——然后他们仓皇离开了。

这是一个有趣的发现。夜晚在中央公园里最令人恐怖的事物之一是独行男人。今晚最令人恐怖的就是我。意识到这点，我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我不再害怕了，令人害怕的是我。

并非每个人都喜欢中央公园，但是几乎每个人都觉得应该喜欢它。这正是亨利 詹姆斯在1904年参观中央公园时发表的评论的中心意思。在詹姆斯的眼中，中央公园是个败笔，然而，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每个人又感到有必要“不停地称赞这座公园”。当时，公园的创建者们都已去世，而公园也不再是特权阶层的领地，已经被外来移民接管了。事实上，从詹姆斯参观时到20世纪30年代期间，公园可能处于鼎盛时期，每年有一两千万人来参观。实际上，公园因过度使用

而遭到破坏，直到1934年传奇人物罗伯特 摩西被任命为公园的负责人时，破坏才得以停止。摩西为公园增加了第三种设计元素——既不是英式的，也不是法式的；既不是浪漫主义风格的，也没有受古希腊古罗马文化的影响；而是高效、实用、不折不扣的美国式风格。他在公园里建造了棒球场、排球场和游泳池。他甚至试图将漫步园改建成一个老年人娱乐中心，但因遭到野鸟观察者们的抗议而放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到了摩西时代末期，中央公园竟然变得危险了。

我开始满怀新的信心向公园北端走去。在水库附近，一帮孩子骑着自行车急速穿过第85街的横道，他们大叫着，显示出一种令人感到不祥的力量。没多久，又来了一帮，这一帮是不行着的——大约有十来个黑人孩子，沿着供人跑步的小路向东走去。我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1989年的一件事，一位年轻的投资银行家受到一群横冲直撞的孩子们的毒打和强暴。

在第95街附近，我发现了一条长凳，便停了下来。我是沿着和公园的西部车道并行的一条小道走来的，中央公园西部更北一些的公寓映入眼帘。我坐着，此时居民们正准备睡觉：有人在看电视，一位女士在练瑜伽，一位男士正要去洗澡。我的脚下就是这座城市，帝国大厦的顶端耸立在天际间。乔治 坦普尔顿 斯特朗于1869年7月30日夜晚在和妻子进行的一次“星光照耀下的驱车之旅”中发现了中央公园之美。但今天夜里，即使没有乌云密布，也不会有繁星点点了，因为灯光太耀眼了。公园现在被镶嵌在城市中，甚至被城市包裹，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座城市——这座经过雕琢的、人工打造的、灯火辉煌

的、消耗着数量惊人的水电能源的城市——非常美丽。我不能肯定它为何如此之美，我也没有恰当的词汇来描述它的魅力。但情况就是这样：从原本是为了逃避它的喧嚣的地方望去，夜幕下的这座城市闪耀夺目。

我走啊走啊，大约在1点半，我进入了北部树林，一直走到了一条叫洛赫的溪流，这是我后来从地图上得知的。这条溪流水声很大，听起来更像一条大河而不是小溪。那天夜里城市第一次消失了：没有建筑物，没有灯光，也没有汽笛声。

我感觉累了。我走了好长时间了。我想铺开睡袋，在警察看不到的地方睡上一觉。我期盼着黎明的到来，期盼着被鸟儿唤醒。

我沿着一条沟壑向下走，在我左侧出现了一条小土路。这看来大有希望。我沿着土路走下去，它蜿蜒而下通向溪流边。我回头一看：已经无法看到这条路了，它被树木挡住了。这很好，很僻静。我继续前行，道路变平缓了，我可以在这里铺上睡袋了。这儿也很好。是的，很不错。甚至在这个时候这里还有萤火虫，这地方那么黑，头顶上方又被这么茂密的树木遮盖着，从而使得萤火虫发出的光显得更亮了；它们的腹部就像黄色的大手电筒一样起伏着。

最后我在靠近北部草地的马道旁边稍高一点的地方打开了我的睡袋，然后我钻了进去，闭上了眼睛。这时，“啪嗒”响起一声巨大的破裂的声音。我呆住了，随即猛一转身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树林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声响。我小的时候是怎么在外露营的呢？最后，我睡着了。

我知道我睡着了是因为我又醒了。又有一根树枝“啪嗒”一声断了，不过这次的声响不一样——我仿佛能听到树木的组织撕裂的声音。我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又一根树枝，紧接着是一阵树叶的沙沙声。毫无疑问：有人在那儿。我敢说我正被人盯着，我能感觉到这种目光。我听到了呼吸声。

我睁开双眼，被所看到的东西惊住了。它们一共有三个，都近在咫尺。它们看起来很大。一开始，除了知道它们是某种动物之外，我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或许它们是熊，小熊。随后我意识到，它们是——你们怎么称呼它们来着？丹尼尔 布恩戴的皮帽子正是取自于这些动物。

它们没有动；我也不动。它们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棕色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我的眼睛。很明显，它们对于在这儿发现我感到非常困惑。突然，我也对于发现自己在这儿感到困惑不解。“想象一下，”其中一只好像在说，“一个成年人竟然露宿中央公园！”

“显然他不是纽约人。”

“嘿，伙计们，”我低声说。我说这时声音很轻。

我的声音吓到它们了，它们匆忙爬到我前面的树上。随后它们停了下来，继续盯着我看。然后，它们非常缓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上爬。此时它们就在我头顶上空40英尺高的地方，树被它们压得轻微晃动起来。

天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我听见一架直升机的声音，机上的探照灯在离我仅10英尺远的小道上来回交叉地照射着。所以也许这里真

有坏人。

我扭头看看浣熊。“这儿有坏人吗？”我向它们问道。我真愚蠢，不该讲话的。我的声音吓到它们了，其中一只竟然在我头顶上方撒起尿来。紧接着，大自然也实在控制不住了，开始下起倾盆大雨。

但没过多久，雨就停了，我也睡着了。我知道自己睡着了是因为接下来我听到了鸟鸣声，一种自然而美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