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斋诗话 [清] 潘德舆
发布时间: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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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一斋诗话 [清] 潘德舆.txt43风帆,不挂在桅杆上,是一块无用的布;桅杆,不挂上风帆,是一根平常的柱;理想,不付诸行动是虚无缥缈的雾;行动,而没有理想,是徒走没有尽头的路。44成功的门往往虚掩着,只要你勇敢去推,它就会豁然洞开。养一斋诗话 [清] 潘德舆
●卷一
“诗言志”,“思无邪”,诗之能事毕矣。人人知之而不肯述之者,惧人笑其迂而不便於己之私也。虽然,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诗,物之不齐也。“言志”、“无邪”之旨,权度也。权度立,而物之轻重长短不得遁矣;“言志”、“无邪”之旨立,而诗之美恶不得遁矣。不肯述者私心,不得遁者定理,夫诗亦简而易明者矣。
言志者必自得,无邪者不为人。是故古人之诗,本之於性天,养之以经藉,内无怵迫苟且之心,外无夸张浅露之状;天地之间,风日月,人情物态,无往非吾诗之所自出,与之贯输於无穷。此即深造自得,居安资深,左右逢原之说也,不为人故也。後世之士,若不为人,则不复学诗;搦管之先,求胜人,多作之後,遂思传世,虽久而成集,阅之几无一言之可存。何也?彼原未尝学诗也。分曹咏物之作,酬和叠韵之体,谀颂悦人之篇,考古之制,穷工极巧,イ漫浩汗,何益於身心,何裨於政教?作者诩能手,诵者称国工,名家不能扫除,馀子倚为活计,纷纷籍籍,皆孔子所谓为人者也。此乌得有自得之一时,使人一唱三叹讽寻不置哉!难者曰:“为己自得,圣学也,学诗必要诸圣,不迂则僭。”曰:“子知诗宜辨雅俗乎?”曰:“知之。”曰:“知之则无疑予言之迂且僭也。夫所谓雅者,非第词之雅驯而已;其作此诗之由,必脱弃势利,而後谓之雅也。今种种斗靡骋妍之诗,皆趋势弋利之心所流露也。词纵雅而心不雅矣,心不雅则词亦不能掩矣。不雅由於为人而不自得,然则子欲画雅俗之界,舍为己自得之说,又何从辨之?《三百篇》、汉人之诗,委巷妇孺,亦厕其中,彼岂尝探讨圣学者,特其诗不为人而自得,故足传诵耳。子於此求之,则知予非好作头巾语矣。不审乎此,而震惊时俗之同然,依傍他人之门户,无志无识,终於苟焉耳。何诗之可言!” 仕而不知为人,学而不知为己,本是通病,何责於诗?即以诗论,此病亦不起於一时。西晋以降,陆机、谢灵运、颜延年辈为已斗靡骋妍,求悦人而无真气。一千五百年来,相沿相袭,虽有超世复古之士,不能尽涤悦人之念,则亦不能尽洗斗靡骋妍之诗,而又何慨焉!虽然,传之愈久,则正之愈难,正之愈难,则挽回之心愈不可已。此吾所以不量其力,发愤抒词,甘受人之笑骂而不顾也。
阿谀诽谤,戏谑淫荡,夸诈邪诞之诗作而诗教熄,故理语不必入诗中,诗境不可出理外。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禅宗之馀唾,非风雅之正传。
《三百篇》之体制音节,不必学,不能学;《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学也。神理竟境者何?有关系寄托,一也;直抒己见,二也;纯任天机,三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四也。不学《三百篇》,则虽赫然成家,要之纤琐摹拟,浅尽而已。今人之所喜,古人之所笑也。汉、唐人不尽学《三百篇》,然其至高之作,必与《三百篇》之神理意境ウ合,而後可以感人而传诵至今。夫才高者,尚可ウ合,而何不可学之有哉!东坡先生教人作诗曰:“熟读《毛诗国风》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王伯厚曰:“《新安吏》:‘仆射如父兄。’‘虽则如毁,父母孔迩’,此诗近之。山谷所谓‘论诗未觉《国风》远’也。”王济之曰:“读《诗》至《绿衣》、《燕燕》、《硕人》、《黍离》等篇,有言外无穷之感。唐人诗尚有此意,如‘君向萧湘我向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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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於言外;‘潮打空城寂莫回’,不言兴亡而兴亡之感溢於言外,最得风人之旨。”愚谓此类甚多,皆《三百篇》可学之证也。
後世诗学之卑,或由见诗太少,或由见诗太多。少见不足论,多见亦是病痛者,盖宋、元以後,流布之集,插架累累,半属浮花浪蕊,而士之学诗以争名者,尤必多取时世能手之诗,勤勤观法,故诗名愈速而诗格乃愈卑。宋人诗曰:“男儿无英标,焉用读书博!”书之博,无救於品之庸,况博读时人之诗哉!亦相率为庸而已矣。
人与诗有宜分别观者,人品小小缪戾,诗固不妨节取耳。若其人犯天下之大恶,则并其诗不得而恕之。故以诗而论,则阮籍之《咏怀》,未离於古;陈子昂之《感遇》,且居然能复古也。以人而论,则籍之党司马昭而作《劝晋王笺》,子昂之谄武而上书请立武氏九庙,皆小人也。既为小人之诗,则皆宜斥之为不足道,而後世犹赞之诵之者,不以人废言也。夫不以人废言者,谓操治世之权,广听言之路,非谓学其言语也。籍与子昂诚工於言语者,学之则亦过矣!况吾尝取籍《咏怀八十二首》、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反覆求之,终归於黄、老无为而已。其言廓而无稽,其意奥而不明,盖本非中正之旨,故不能自达也。论其诗之体,则高拔於俗流,论其诗之义,则浸淫於隐怪,听其存亡於天地之间可矣。赞之诵之,毋乃崇奉忄佥人而奖饰讠皮辞乎!宋人论诗,每以陶、阮并称。不知陶之天机自运,其言平易而昭明,君子之诗也;阮之荒唐隐谲,纯为避祸起见,小人之诗也。尚不逮嵇中散之朴直,何论陶彭泽哉!元人云“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者,亦误也。唐之复古者,始於张曲江,大於李太白,子昂与曲江先後不远。子昂《感遇》之诗,按之无实理,曲江《感遇》之诗,皆性情之中也。安得以复古之功归子昂哉!或谓昌黎称唐之文章,子昂、李、杜并列,而杜公於子昂尤三致意。《送梓州李使君》云:“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冬到金华山观》云:“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陈拾遗故宅》云:“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後,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杜公尊子昂诗,至以《骚》、《雅》忠义目之,子乌得异议?曰:子昂之忠义,中义於武氏者也,其为唐之小人无疑也。其诗虽能扫江左之遗习,而讽谏施诸纂逆,乌得与曲江例观之?杜、韩之推许,许其才耳。吾不谓其才之劣也。若为千秋诗教定衡,吾不妨与杜、韩异。王元美云:“孔雀虽有毒,不掩其文章。”谓严嵩也。究竟今人谁肯读严嵩诗者?於严嵩则严之,而宽党逆之阮籍、陈子昂,此人之颠也。不明辨,则诗教在圣教之外,而才士一门,遂为小人之逋逃薮,害岂小哉!
余因论阮籍、陈子昂而有触於宋之王安石,安石诗亦北宋名家也。然安石有六大罪,而崇信释氏犹不与焉。欺君,一也;蠹国,二也;病民,三也;用小人,四也;逐君子,五也;侮圣经,六也。盖合唐、虞之共、,春秋时之少正卯而一之,此舜、孔之所必诛,而宋人以之配享孔子,不独欺当时,并能欺後世,信乎小人之杰魁,百代所罕见也。爱其文词而学之,则不恶不仁者矣,亦人之颠也。
“诗无工拙”,朱子言之矣。盖有工拙,乃诗之衰也。三代两汉之世,人唯无作,作则未有不工者,性情学问,陶冶深矣。故善读书者无不能,而能者亦不必作,作亦不以之自喜。自有工拙,而作者愈盛,诗亦愈衰。呜呼!人才之不逮古,悉由於此,岂独诗之衰也! 李、杜不选诗,至殷、姚合等乃为之。唐人不著诗话,至宋人乃盛为之。此可以悟诗之升降。陆务观《示子》云:“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至哉言乎!可以扫尽一切诗话矣。 严羽《沧浪诗话》,能於苏、黄大名之馀,破除宋诗局面,亦一时杰出之士。思挽回风气者。第溯入门工夫,不自《三百篇》始,而始於《离骚》,恐尚非顶<宁页>上作来也。然訾沧浪者,谓其专以妙悟言诗,非温柔敦厚之本。是又不知宋人率以议论为诗,故沧浪拈此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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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得已也。且沧浪谓汉、魏不假妙悟,夫不假妙悟,性情之中声也。汉、魏尚不假妙悟,况《三百篇》乎?知诗之本者,非沧浪其谁?虽然,以妙悟言诗,犹之可也,以禅言诗则不可。诗乃人生日用中事,禅何为者?此则文士好佛之结习,非言诗之弊也。晚宋诗人遂以“学诗浑似学参禅”为七绝首句,互相赓和,累累不休,明人亦复效颦。噫!异矣!
新城尚书不处沧浪之时,亦拈“妙悟”二字,倡率天下,似乎误会沧浪之旨。又以《沧浪诗话》与锺嵘、司空图《诗品》、徐祯卿《谈艺录》一例服膺,皆不甚当。嵘之品评颠倒,前人多已论及。表圣《廿四诗品》,今古脍炙,然文词致佳而名目琐碎,“高古”、“疏野”、“旷达”、“清奇”、“超诣”亦大概相似耳。《谈艺录》推本性情,颇敦古谊。然谓乐府与诗殊涂,是不知三代以上诗乐表里之旨;谓子建不堪整栗,是不识子建也。此处转让锺嵘见地。嵘谓“孔门用诗,陈思入室”,虽推挹微过,然子建真《风》、《雅》之苗裔,非陶公、李、杜,则无媲美之人矣。
近人诗话之有名者,如愚山、渔洋、秋谷、竹、确士所著,不尽是发明第一义,然尚不至滋後学之惑。滋惑者,其随园乎?人纷纷訾之,吾可无论矣。独《石洲诗话》一书,引证该博,又无随园佻纤之失,信从者多。予窃有惑焉,不敢不商榷,以质後之君子。其书亦推张曲江为复古,李、杜为冠冕,杜可直接《六经》。而酷好苏诗,以之导引後进,谓学诗此一途,虽根本忠爱之杜诗,必不可学,“人不知杜公有多大喉咙,以为我辈亦可如此,所以棼如乱丝”。夫苏诗非不雄视百世,而杜诗者,尤人人心中自有之诗也。今望而生怖,谓不如苏之蹊径易寻,则是避难就易之私心,犹书家之有侧锋,仕途之有捷径,自为之可耳,岂所以示天下耶!又谓“五言诗自苏、黄後,放翁已不能脚踏实地。居此後者,欲以平正自然,上追古人,其谁信之”。夫苏、黄之诗,标新领异,旁见侧出,原令人目眩心摇。然久於其中,竟谓举世之人,舍此断无出路,何其轻量人才之甚也!且必不以平正自然为诗,则诗之为物,累人心术亦甚矣!尤可异者,偏爱苏诗,并以遗山《论诗绝句》中攻苏之作,亦傅会为爱苏之论也。如:“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此首明以“沧海横流”责苏,而石洲以为遗山自慨身世。“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此首明言苏门无忠直之言,故致坡诗竞出新态,而石洲以为“收足认苏之旨,即苏诗‘始知真放本精微’意”。“百年才觉古风回,元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此首明言欧、梅甫能复古,而元苏、黄诸人次第变古,学元者,废金陵犹可,废欧、梅则必不可。而石洲以为“‘回’字乃坡公‘平格力未全回’之‘回’,何尝有人讳学金陵,何尝有人欲废欧、梅?此可得文章风会气脉”。凡石洲所解,皆与遗山本诗义理迥不入,脉络绝不贯,不知何以下笔?盖既为偏好苏诗所蔽,而又不敢贬遗山,故於无可解说处,亦强为傅会,遂使人览之茫然耳。且遗山贬苏如此,而石洲犹以为“程学盛於南,苏学盛於北”,屡屡举此语以教人,古人有知,岂不为遗山所笑!且石洲於苏诗,亦未得其奥也。苏之名作甚多,而石洲举“河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二语,谓足尽全集之妙。此非论诗,直表章禅学矣。又举“始知真放本精微”一语,谓可作全集总评,亦禅机而已矣。“浮世事改,孤月此心明”,前辈多赏之。石洲恐落窠臼,独赏其结句“二江争送客,木杪看桥横”,为言外有神,殆故作奇论,自建一帜耳。昔渔洋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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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七律不可学,石洲斥其非通论,是言各体均宜学也。此一家之言,果可示後生耶!其他泛论群家,亦多可拟。如谓太白七律不工,是不识太白。谓白乐天为似陶,沿遗山“陶为唐之白乐天”语,不知陶乃达人天机,白乃家人琐语,高简平铺,绝不相侔也。又谓《长恨歌》“独出冠时,所以为豪杰。後来欲复古者,实强作解事。”夫以《长恨歌》之冶荡纤弱,合与歌伎读者,而目为“豪杰”,自流滥於此,遂可以人之复古为多事耶?又谓“小杜‘自说江湖不归去,阻风中酒过年年’,‘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落花风’,开、宝後百馀年无人道得,五代、南北宋以後,更不能矣”。小杜二诗,洵晚唐佳语,何推尊至此!又谓长吉乃天地奇彩,直接《骚赋》,下视东野,如蚓窍苍蝇。弥颠倒不惬人意。又谓茶山诗优於放翁,後山诗无可味处。盖茶山清转处,约略似苏;喜苏之快辩,自不知陈之郁啬也。总之矫七子学唐太似之病,必然师法苏、黄。此论竹已及之,石洲亦引之而故蹈之,为偏好所蔽耳。虽诗教广大,各明一义,亦无不可,然心目之间,必能洞澈源流,乃可抑扬前哲。若自甘偏霸,遂斥中声,震其大名,从之而靡,不能不为所累也。夫以苏之豪於诗,而倡言学之者犹足累人,况降於此者哉!论诗者诚不可不慎於言矣。
苏颍滨谓坡“律诗最戒属对偏枯,不容一句不善;古诗用韵,必须偶数”。此皆坡诗极琐处,何必举以示人?又谓“鲁直诗胜圣俞”,亦不然。梅诗已造平澹,论其品实出黄上。又谓“读书当学为文,馀事作诗人耳。”夫文、诗皆末也,何有轩轾?且语本退之,亦非退之意。然言“凡为诗文不必多,古人无许多也”,“张十二《病後诗》一卷,颇得陶元亮体。但余观古人为文,各自用其才耳,专模仿一人,舍己徇人,未必贵也”。此二则实有心得,可以垂训後来。
刘梦得“西春水纹生”句,晏同叔谓作生熟之“生”解乃健。予思之不得其义,殆宋人炼字之法,力求峭健,多拗曲而不明,并以此忖度唐贤欤?赵昌父谓“古人以学为诗,今人以诗为学”。炼字之法传,即“以诗为学”之一端也。
葛稚川曰:“古诗刺过矢,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剀切之论也。顾使後代为诗必刺过失,则大将干诽谤之咎,小亦招轻薄之讥,非忠厚明哲之士所肯为也。然葛氏所谓“纯虚誉”者,独不可耻乎?使葛氏见唐人纷纷祈请之作,更不知若何太息矣! 学诗当先求六义,唐以前比兴多,宋以来赋多,故韵味迥殊。
杨诚斋爱讲翻案法,称东坡“与君盖亦不须倾”,“有鞭不使安用蒲”,“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诸句,以为诗法。不知此只小巧本事,坡诗生气喷涌,可重雅不在此。然诚斋尝言“古人之诗,天也,今人之诗,人焉而已”。此二语包孕千古,不似讲翻案法者。 苏、黄并称,其实相反。苏豪宕纵横而伤於率易,黄劲直沈著而苦於生疏。朱子云“黄诗费安排”,良然。然黄之深入处,苏亦不能到也。
《学斋占毕》云:“鲁直次东坡韵曰:‘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其尊坡公,可谓至矣,而实不然。其深意乃自负,而讽坡诗之不入律也。曹、郐虽小,尚有四篇诗入《国风》;楚虽大国,而《三百篇》绝无取焉,至屈原而始以《骚》称,为变风矣。鲁直又尝谓坡‘以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信斯证也。”予谓此说鲁直不甚服坡诗可也,谓其曹、郐、楚之喻,暗含讥刺,殊失朋友忠直之道,似与鲁直为人不类。盖曹、郐、楚云云,自就诗之气象言耳。谓以此自负而刺坡,则《楚骚》亦不易到,而鲁直平时之诗,岂真能与《国风》抗衡,而敢以之自负哉!以晚近文人相轻之心,测度古贤,予不以为然。
郊、岛并称,岛非郊匹。人谓寒瘦,郊并不寒也。如“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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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其微,物象由我裁”。论诗至此,胚胎造化矣,寒乎哉?东坡云:“要当斗僧清,未足当豪。”不足令东野心服。遗山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抑又甚矣!
每读东野诗,至“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短松鹤木巢,高石始栖。君今潇湘去,意与鹤齐”。“江与湖相通,二水洗高空。定知一日帆,使得千里风”。“天台山最高,动蹑赤城霞。何以静双目?扫山除妄花。灵境物皆直,万松无一斜”诸句,顿觉心境空阔,万缘退听,岂可以寒俭目之!惟《秋怀》诸作,如“老泣无涕Д,秋露为滴沥”,“秋深月清苦,老声粗疏”,真有寒意,然不可以概全集也。其《送别崔寅亮》云:“天地惟一气,用之自偏颇。忧人成苦吟,达士为高歌。”词意圆到,岂专於愁苦者哉! 东野《闻角》诗:“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东坡云:“今夜闻崔诚老弹《晓角》,始知此诗之妙。”东坡不喜东野诗,而独喜此二句,异矣!此二句乃幽僻而不中理者,东野集中最下之句也。
近人好看白诗,乃学其率易之至者。试随意举其五律,如“寻泉上山远,看┺出林迟”,“松湾随棹月,桃浦落船花”,“雨埋钓舟小,风酒旗斜”,“早梅迎夏结,残絮送春飞”,“佛寺乘船入,人家枕水居”,“江暗管弦急,楼明灯火高”,“近海江弥阔,迎秋夜更长”,“搴帘待月出,把火看潮来”,“暝色投烟鸟,秋声带雨荷”,“山明虹半出,松暗鹤双归”。此例一二十句,皆灵机内运,锻炼自然,何等慎重落笔!专以率易为白之流派者,试参之。
诗有一字诀,曰厚。偶咏唐人“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欲寄征鸿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便觉其深曲有味。今人只说到梦见关塞,征鸿问消息便了,所以为公共之言,而寡薄不成文也。
乐天称梦得为诗豪,又谓其诗“在处应有神物护持”。予读其集,唯律绝过人,古诗三卷,风格平弱,雅不足称作者。尤诧其《读张曲江集诗序》,讥“放臣不与善地,以致燕翼无似,终为馁魂。忮心失恕,阴谪最大”。诋诃亦至矣。盖梦得身为逐臣,心兼时宰,故以曲江为词,实借昔刺今也。然意取讽时,而遂横虐先臣,加之丑诋,非敦厚君子所宜出矣。其《游桃源一百韵》,略从陶公诗记引来,中间瞿氏子一段,乃别有称述。後半自言仕进谪之事,皆不甚附题,不过求退居、学长生而已。其诗铺写宏富,词意华美,略与元、白长律相似。吾不知乐天喜梦得诗而极称之者,此等诗耶?抑第美其律绝耶?
吾於宋人诗话,严羽之外,服张戒《岁寒堂诗话》为中的。其论“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後,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专意咏物,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又云:“诗含不尽之意,用事押韵何足道!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伟哉论乎!前此所未有也。然其言亦时有小疵,如谓“韵有不可及者,子建是也”。此已不甚确。又谓“刘梦得有高韵”,吾更不解所云。然则诗话不易为也。
朱子论诗,谓“虞、夏以来,下及汉、魏,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後,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後,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欲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於《三百篇》、《楚词》之後,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於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於吾之耳目而入於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诗不期於高远而自高远矣。”愚按诗之源流得失,实尽此数十言之中。学者诚知诗无可学,而日治其性情学问,则诗不学而亦能之。必不得已,遵朱子此论,而采摘精审,专一沈潜,庶乎其不忄孛於圣人之诗教,而足为能诗之士矣。
沧浪论诗,先去五俗。朱子亦曰:“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乡背,此入门第一义。白不尽俗。白如尽俗,何以不朽?俗盖必朽者也。”
杜诗亦多应酬之作,如《赠翰林张学士》、《故武卫将军挽词》、《奉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等诗是也。既无精义,而健羡荣华,悲嗟穷老,篇篇一律,有何特殊!挽武夫而不著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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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无关系,殆不得已而为之者。学者一概奉为准绳,则识卑而气短,不足成章矣。“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此小家之尤劣者,能谓杜诗一概佳耶?
杜诗一首之中,好丑杂陈,至天地悬隔者,莫如“四更山吐月”一首。此二起句,高深清浑,笔有化工。第三句则曰:“尘匣元开镜。”直儿童语矣。第四语“风帘自上钩”,则又隽拔自如,即目得景,不可思议也。五六“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又系卑格。收云:“斟酌娥寡,天寒奈九秋。”夫娥之寡不奈寒,何斟酌之有?“斟酌”二字,下得痴重可笑。岂非好丑相悬不可以道里计耶!然杜之拙处在此,其高出千古处亦在此。非丑拙之不可及,盖题无巨细,句无妍媸,一派滚出,所以为江河力量也。若著意修饰,使之可人,则近人之作耳。
《古柏行》:“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仇沧柱本置在“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上,谓当以赞语接住。不知“君臣”、“树木”二语,紧接“黛色”句来,方有指点神理;“来”、“月出”下,忽接“际会”、“爱惜”,意转不相贯矣。且“巫峡”、“雪山”云云,非藉蜀地渲染,特随意兴到唱叹耳。“忆昨路绕锦亭东”一接,正从蜀地游历生出,与“巫峡”、“雪山”若断若续,弥见蛛丝马迹之妙,那可倒之颠之耶!大抵古人之诗,接续处正不可不留意,知仇本之误,乃悟古人佳处,是在善读者。
《古柏行》名语络绎,人多爱“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诸句,感慨激昂,独有千古。独刘须溪服膺“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两语,以为诗之元气,良然。然予谓此二语之佳,亦由上二句生出耳。上二句云:“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正是“扶持”二语楔子。言孤高则多厄於烈风,所谓“险途难尽,皎皎易”也。以“扶持”二语,陡然拍合,觉议论既有开合,而理足气壮,点醒迷人不少,若不根原“落落”二句,徒赞叹“扶持”、“正直”等字,直痴儒好作大话耳,岂诗人之长於讽谕哉!
六朝两名士,一陆机,一谢灵运。其诗皆吾之所不喜,盖真性为词气所没,不待观其人而知其品之舛矣。
唐子西曰:“三谢诗,至玄晖语益工。”赵师秀诗“玄晖诗变有唐风”。皆谓玄晖薄於康乐,不知康乐之厚以排垛耳。锺嵘知其为芜词累而登诸上品,何也?宁取玄晖,不取康乐,玄晖之隽骨,与鲍明远之逸气,可称六朝健者。
锺伯敬云:“孟襄阳诗易为浅薄者藏拙。”此语令人忄双然。其实浅薄者,万万不能为孟襄阳诗也。为人所欺,仍观者之浅薄耳。东坡谓襄阳诗“韵高而才短,非东坡不敢开此口。然东坡诗病,亦只一句,盖才高而韵短,与襄阳恰相反也。
《唐人万首绝句》,其原本不为不富,渔洋选之,每遗佳作。“随意简出,如右丞相送临高台”、“吹箫凌极浦”,太白“天下伤心处”、“划却君山好”、“渌水明秋月”,少陵“万国尚防寇”、“东来万里客”,襄阳“移舟泊烟渚”,苏州“独鸟下高树”,随州“日暮苍山远”,刘方平“梦里君王近”,耿“返照入闾巷”,金昌绪“打起黄莺儿”,柳州“九扈鸣已晚”,香山“珠箔笼寒月”,义山“向晚意不”,致尧“罗幕生春寒”,以及刘采春《曲》等,皆天上之奇作,而悉屏而不登,何也?至七绝中遗漏尤多,如贺监之“少小离家”,太白之“旧苑荒台”、“李白乘舟”、“杨花落尽”,龙标《采莲曲》,少陵《赠花卿》等,指不胜屈。且既讥唐人绝句“人主人臣是亲家”、“今朝有酒今朝醉”等,当日如何下笔,後人如何竟传,而又选“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後生”,“三十年前此院游”,“妃子偷寻阿保汤”等作何也?《清平调》原非太白佳处,然神气飘逸自如,迥非中晚人所能摹袭。渔洋选中晚宫词,累累盈幅,而削此三章,舍天姿而取脂粉,又何也?王建《宫词百首》,雅正而有馀地者甚希,选至廿四首,犹嫌其滥。然建之《宫词》,意境不高,尚非苟作。至罗虬《比红儿诗》,王涣《惆怅词》,复意砌词,冗沓甚矣,重叠载入,又何也?
刘须溪、锺伯敬论诗,各有独造,各有偏见,皆非大著眼孔者。刘病迂酸,锺病幽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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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头巾气,锺鬼怪气。
《辋川唱和》,须溪论王优於裴,渔洋论裴、王劲敌。吾以须溪之言为允。
渔洋谓“左司五绝,源出右丞,加以古澹”。愚按左司古澹清丽,诗源自出魏、晋,非出右丞,某年代不甚在右丞後。诗之古澹,本与右丞相似,非“加以古澹”也。古澹由气骨,岂由加增而得者耶!
王、孟、储、韦、柳五家相似。予尝抄陶诗,而以五家五言古诗附之,类聚之义也。然五家亦自有高下,盖王实体兼众妙,孟、韦七古歌行,似未留意耳。若孟、韦并衡,断虽轩轾。储诗朴而未厚,柳诗淡而未腴,当出孟、韦下。
盛唐中,常徵君、王龙标、刘虚五言古诗,亦有一段清趣古音,盖陶之支派出。陶之衣被远矣。
●卷二
昌黎诗有斗胜之意,东坡诗有游戏之意,皆非古音,而昌黎古於东坡者,昌黎读书精于东坡故也。第斗胜之意迫,游戏之意,故诗人觉昌黎诗不如东坡之妙。
汉、魏诗似赋,晋诗似《道德论》,宋、齐以下似四六骈体,唐诗则词赋骈体兼之,宋诗似策论,南宋人诗似语录,元诗似词,明诗似八股时文。风气所趋,虽天地亦因乎人,而况於文章之士哉!
陶公曰:“黄唐莫逮,慨独在予。”杜公曰:“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有此等襟抱,诗乃为千古之冠,然又非好作褒衣大裙语者所能仿佛也。文章之道,传真不传伪,亦观其平日胸次行止为何如耳。
诗之妙全以先天神运,不在後天迹象。如王龙标“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此诗前二句便全是笛声之神,不至“更吹羌笛”句矣。王摩诘“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咏雪之妙,全在上句“隔牖”五字,不言雪而全是雪声之神,不至“开门”句矣。太白“风吹柳花满店香”,起句便全是劝酒之神,不至“吴姬劝酒”句矣。卢纶“林暗草惊风”,起句便全是黑夜射虎之神,不至“将军夜引弓”句矣。大抵能诗者无不知此妙,低手遇题,乃写实迹,故极求清脱,而终欠浑成。
明人周致尧诗“卧听海潮吹地转,起看江月向人低”。曩极爱之,不知乃出孟襄阳“卧听海潮转,起视江月斜”,直剥全句,愈见原本之简而妙也。
赵渭南以“残星几点”一联得名,愚按不知“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冷雁初飞”,清思雅音,寻讽不竭。杜荀鹤以“风暖鸟声碎”一联得名,愚按不知“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疏水国秋”,清艳入骨也。“风暖”二句,尤在“残星”二句下。
吾於六朝人,极服膺陶之古诗,鲍之乐府,盖接汉、魏之统,开有唐之派者止此。其馀非无能者,皆出二公下。
唐人除李青莲之外,五绝第一,其王右丞乎?七绝第一,其王龙标乎?右丞以淡淡而至浓,龙标以浓浓而至淡,皆圣手也。
龙标“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禽吐谷浑。”曩只爱其雄健,不知其用意深至,殊不易测。盖讥主将於日昏之时,始出辕门,而前锋已夜战而禽大敌也。较中唐人“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二语,浑成多矣。粗中人阅之,直以为雄快之凯歌而已者,未尝於“日昏”、“夜战”、“半卷”、“生禽”等字,痛下两眼看也。
龙标《青楼曲》:“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小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驰道杨花满御沟,新妆漫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馀骑,夫婿朝回初拜侯”。予初不甚惬意,读之数周,抚几叹曰:“此《国风》之遗也。‘彼其之子,三百赤芾’,其此之谓欤?”客曰:“何以知之?”曰:“此诗二首,极写富贵景色,绝无贬词,而均从楼头小妇眼中看出,则一种佻达之状,跃跃纸上,而彼时奢淫之失,武事之轻,田猎之荒,爵赏之滥,无不一一从言外会得,直绝调也。”第二首起句云“驰道杨花满御沟”,此即“南山荟蔚”景象,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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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极天然无迹。昌黎诗云“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便嚼破无全味矣。
龙标“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与晚唐人“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犹绕御帘飞”,似一副言语,而厚薄远近,大有殊观。惟深於古诗者,乃然吾言耳。
门人陆梦月欲学诗,请法於予。予手书少陵“细草微风岸”、“江上日多雨”二律示之曰:“此二篇近人以为佳诗耳,深观之,乃知少陵诗外有事在也。”“名岂文章著”,此语道不得不知诗本;“官应老病休”,此语道不得不知诗教。至“勋业频看镜”二语,命意高浑,一唱三叹,言外有神,既非词人描头画角者所能窥其奥秘,亦非胸无实蕴者抑郁感慨之粗词也。诗有何法?胸襟大一分,诗进一分耳。於诗求之,岂有入门之理哉!予故书此二诗,以昭作诗而求诸诗者之过。
子建不知爱君恋阙,报国奋身,诗必不能出七子之上。渊明不知洁身植行,安命乐天,诗必不能出六代之上。子美之於五伦,皆极肫挚动鬼神,不独一饭不忘君已也。《三百篇》以还,得此三家,人乃不敢以诗为小技。三家之中,人爱子建者希,盖古音之亡久矣。
子建人品甚正,志向甚远,观其《答杨德祖书》,不以翰墨为勋绩,词赋为君子;《求通亲亲表》、《求自试表》,仁心劲气,都可想见。即《洛神》一赋,亦纯是爱君恋阙之词。其赋以朝京师还济洛川入手,以“潜处於太阴,寄心於君王”收场,情词亦至易矣。盖魏文性残刻而薄宗支,子建遭残谤而多哀惧,故形於诗者非一,而此亦其类也。首陈容色以表其才,次言信修以表其德,继以狐疑为忧,终以交结为愿,岂非诗人讽之常言哉!不解注此赋者何以阑入甄后一事,致使忠爱之苦心,诬为禽兽之恶行。千古奇冤,莫大於此。予久持此论,後见近人张君若需《题陈思王墓》诗云:“《白马》诗篇悲逐客,惊鸿词赋比湘君”,卓识鸿议,瞽论一空,极快事也。
子桓日夜欲杀其弟,而子建乃敢为《感甄赋》乎?甄死,子桓乃又以枕赐其弟乎?揆之情事,断无此理。义山则云:“宓妃留枕魏王才。”又曰:“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後漳河隔梦思。”又曰:“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又曰:“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又曰:“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文人轻薄,不顾事之有无,作此谰训,而又喋喋不已,真可痛恨;作诗者所当力戒也。
白傅诗“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又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如此作宫怨诗,真数十百言不得尽矣。然犹愈於“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盖白诗止是一“浅”字,“含情”二语,求深而得纤,几於不成言语。学诗者循此为诗,心源中无一条正路矣。
龙标《朝来曲》云:“日昃鸣珂动,花连绣户春。盘龙玉台镜,唯待画眉人。”看似细写娇丽之景,不知用意全在“日昃”二字,此所谓“俾昼作夜”者也。玩渠运意,何其浑然,岂中晚人所能窥见?
龙标《题僧房》云:“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相传以为高绝。不知此二语业已说破,且“异香”等字,究属子虚,未关清境。余只爱其上二句云:“棕榈花满院,苔藓入房。”谓可与“清晨入古寺”数语把臂入林耳。
谢客诗芜累寡情处甚多,“池塘生春草”句,自谓有神助,非吾语,良然。盖其一生,作得此等自在之句,殊甚稀耳。汤惠休云“谢诗如芙蓉出水”,彼安能尽然!“池塘生春草”句,则庶几矣。
“池塘生春草”句,叶石林以为“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释冷斋以为“古人意有所至,则见於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以为“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以为“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金源王若虚则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覆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与鄙意暗同”。然则谢公此句,论之者凡六家,王、李之见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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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愚旧论与张尚书暗合,王、李终不免以奇求之耳。若权文公谓‘池塘’二句,讽深重,以池塘潴溉之地而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诗所配,一鸣则一候,今曰‘变鸣禽’者,时候变也。穿凿太甚,亦不足辩矣。
又黄陶云:“‘池塘生春草’,单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此句之根在四句之前,‘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乃其根也。‘褰开暂窥临’下,历言所见之景,至於池塘草生,则卧疴前所未见者,其时节流换可知矣。此等处皆浅浅易晓,然其妙在章而不在句,不识读书者何以必就句中求之也”。陶此解,与田氏承君之意近似而不同,盖专赏其章法也。然此等章法,真浅浅易晓,无足为贵,谢客自矜神到,断不在此。
老杜《北征》诗:“见耶背面啼。”王若虚谓“‘耶’当为‘即’字之误。盖以前人诗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此说亦太滞矣。“耶”固方言,然《北征》中间叙述家庭琐屑,如“呕泄卧数日”,“瘦妻面复光”,“问事竞挽鬓”等句,何尝援据经典,而独疑“耶”字之破体也!且“见耶背面啼”,正小儿久别情景,换一“即”字,情事全然缪戾,不止於晦闷而已。甚矣古人之作不可妄易一字也!如《哀江头》诗:“一笑正坠双飞翼。”或改作“箭”字。不如“箭”字已括入上句“仰射”二字中,此句“一笑”二字,别含情绪也。深浅曲直,奚啻天渊,可妄动笔耶!
陆生仲雪喜为诗,弱冠得四五卷,皆清光满纸。予走笔为诗话十则以遗之,曰:诗有三境,学诗亦有三境。先取清通,次宜警炼,终尚自然,诗之三境也。先爱敏捷,次必艰苦,终归大,学诗之三境也。夫炼意、炼气、炼格、炼词,皆炼也。近人专以炼字为诗,既求小巧,必入魔障。而一味高言者,未讲磨炼,遽希自然,彼诩神来,吾嫌手滑耳。○诗第一法,不苟作而已。名家集中,无题、遣兴诸作,不可枚举。然明玉佩,实喻夫君臣;燕雀桑麻,仍自抒其蕴蓄。盖脂粉亵,究非正始之音;乡里琐言,何与风人之诣?此而不辨,触处迷涂。○诗理,性情者也。理尚清真,词须本色。若金闺之彦,结念山林;蓬户之儒,侈言经济,情词伪妄,夫何取焉?然循分无讥,而择言贵雅。使身拖紫绶,但夸阀阅高华;影对青灯,频诉饥寒憔悴,志不广大,君子亦笑之矣。况无屈壮盛之岁,诵圣贤之书,以悲凉则非时,以怨尤则非理,而乃郁伊善感,傺无聊,揆之进德养福之方,殆均无当欤?斯义也,在读书则为变化气质之良箴,在谭诗亦为陶冶性灵之妙法,非参俗谛,非惑衤几祥。仆即恨人,业已悔其少作;士果有志,均宜宏此远谟。○尚性情者无实腹,崇学问者乏灵心,论甘忌辛,诗教弥以不振;必当和为一味,乃非离之两伤。○陈勾山先生云:“学诗宜先学七古。”仆云:“七古之後,即当继学五律。”盖七古词澜笔阵,排宕纵横,枵腹短才,万难施手,故宜从事於此,以觇学力。五律章法变化,对仗精工,结构之严,一字不苟,复宜从事於此,以定准绳。此即“可与道”、“可与立”之义例也。二体既工,诗思过半。至七律尤健于五律,五古尤高於七古,非具真气大力者,往往难之。精义行权,深造之士,勉焉可也。○七言绝句,易作难精,盛唐之兴象,中唐之情致,晚唐之议论,涂有远近,皆可循行。然必有弦外之言,乃得环中之妙。利其短篇,轻遽命笔,名手亦将颠蹶,初学愈腾笑声。五言绝句,古隽尤难;搦管半生,望之生畏。○长篇波澜,贵层叠尤贵陡变,贵陡变尤贵自在,总须能见其大,不得琐屑铺陈。短篇却要有千岩万壑之势。此古风之大略也。乐府字面节拍,全异古风,须俟讽诵既多,沛然心口,始可偶一为之。不然神韵音节,龃龉安排,初则短长任我,必来凫胫鹤颈之嫌;继则面目摹人,亦有优孟衣冠之诮。○杜云“语不惊人死不休”,陆云“诗到无人爱处工”,执彼非此,皆成胶柱之瑟。盖少陵自言往境,故其下接云“老去诗篇浑漫与”;放翁自叙成家,故他处复云“翦裁妙处非刀尺”。汇而观之,壮年都宜刻炼,老成乃得浑然。盖兵贵拙速,不贵巧迟,作诗一道,正与相反。○古之传者,五字播其芳声;今之作者,千篇侪於废纸。苦境不过,甘处不来,即苦即甘,乃属悬解。此中妙境,难为人言。但取多多以为观美,一寸灵台,究何乐哉!○诗不可为人强作,必勃勃不可以已也而後为之。沧浪云:“和韵最害人诗。”此虽元、白、皮、陆诸公为之,然皆为人强作之一端也。而意兴既到,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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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乐为者,却又宜全力与俱。初定意格,终研词句,如良医诊脉,精神入微;如法吏断狱,反覆勘问。凡易悦而自足,皆文章之大病也。
刘梦得自称其《平淮西》诗云:“城中喔喔晨鸡鸣,城头鼓角声和平”,为尽李之美。魏泰云:“吾不知此为何等语。”贾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泰云:“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香山赏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沈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数句,泰云:“皆常语也。”泰之独得悬解,不依傍前辈如此。然介甫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此与俗子谜何异,而泰以为佳句何哉?中有私好,见地遂卑。故无论作诗说诗,皆以打扫心地为本。
“含风”二语,叶石林亦称之,谓与“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同妙。不知“细数落花”二语,稍近自然,非“鸭绿”、“鹅黄”帮贴字面生活也。荆公又有“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人以为善使事,实并不成字句。“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人皆以为名语,吾老死不能解也。
杨大年诗“峭帆横渡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欧阳文忠赏之。愚谓此亦玉溪生“杀风景”之一也。
李华《吊古战场文》云:“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ぉぉ心目,寤寐见之。”六语委曲深痛,文家真境,万不可移减一字者。魏泰则云:“陈陶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愈工於前。”此以繁简为工拙者也。陈诗诚紧悚,然岂能谓李文之不逮哉!文章各有境界,宜繁而繁,宜简而简,乃各得之。推简者为工,则减字法成不刊典,而文章之妙晦而不出矣。王右丞“黄断春色”,郎士元“春色临关尽,黄出塞多”,一语化作两语,何害为佳!必谓王系盛唐,能以简胜,此矮人之观也。然李西涯犹谓“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不如“千崖秋气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如“春入烧痕青”,则为简字诀所误者亦多矣。
魏泰云:“杨察谪信州,送者十二人,察於饯筵作诗以谢,用十二故事。如‘位如星占野,人似月分卿。极醉巫峰倒,联吟ㄍ管清’。用事皆恰好。”此泰游戏之笔耶?抑真以之论诗耶?游戏则不足书,论诗则止可以糊村中酒店壁耳。人往往喜此等为新切,又察与泰之唾馀也。 魏泰云:“《六一诗话》称谢伯初之‘园林换叶梅初熟’,不如‘庭草无人随意绿’也;‘池馆无人燕学飞’,不如‘空梁落燕泥’也。”予殊不谓然。王胄、薛道衡诗句,诚天然风韵矣。然宋人诗深秀如“园林”二语者,又何少也!必取佳诗而排挤之,则王、薛二佳句,又能如“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否耶!此皆於无议论中寻议论之弊也。魏泰遂谓“伯初句意凡近,不如王、薛之峻洁可喜”。阿佞之谈,识者笑之。
张文昌《没蕃故人》诗云:“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语平澹而意沈痛,可与李华“其存其没”数语并驾。陈陶“无定河边”二语,紧於李、张而味似少减。此等处难于言说,悟得自悟。魏泰谓“韦左司古诗胜律诗”,此语殊妄。韦五律之清妙,都不让五古。七律如“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假使陶元亮执笔为七律,又何以过此!
老杜诗法,得其全者无一人,若得其一节以名世者,亦有之矣。唐之义山,宋之山谷皆是也。王若虚曰:“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於少陵初无关涉。”夫谓鲁直学杜未熟可,谓其与杜了无关涉不可。若虚深诋山谷,历数其“东海得无冤死妇,南阳应有卧龙”,“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卧听疏疏还密密,起看整整复斜斜”等句,是皆深中其病。然其佳诗亦多,何不一表章之也?甚至谓“荆公‘两山排闼送青来’,读之不觉其诡异;山谷‘青州从事斩关来’,便令人骇愕。”等一怪谲字句,而山谷独遭唾斥矣。盖山谷在北宋自成一家,褒贬皆所不免。至江西君子尊为诗派初祖,则将独据坛坫,为一代之主诗,宜乎人滋不服,而其诗遂为集矢之地也。
王若虚:“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惟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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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真笃论。又曰:“首二句论事,次二句犹须论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犹须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势。颈联、颔联,初无此说,特後人私立名字而已。”破颈联、颔联之说可也,谓论事状景必四句,亦平衍无笔力之作也。持论最难。
退之《雪》诗:“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诚不佳。然欧阳永叔、江邻几以“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为胜,亦琐细而无味也。王若虚谓“二公之评实当”。李西涯又谓其“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为意象超脱,到人不到处。此亦如菖蒲菹之各有嗜好欤!
门人苏养吾问:“雪诗何语为佳?”予曰:“王右丞‘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语最浑然;老杜‘暗度南楼月,寒生北渚’次之;他如‘独钓寒江雪’,‘门封寒流雪满山’,‘童子开门雪满松’,亦善於语言者。”苏生笑曰:“独遗陶诗‘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何也?”予曰:“此二语亦六朝人吐属耳,非陶公造极之言,故不喜称说。然六朝人‘山明望松雪’,‘山寒微有雪’二语,高秀不群,唐人仓卒未易到也。”苏生曰:“‘乱飘僧舍’,‘密洒歌楼’,诚俗格,若欧公、坡公、荆公禁体尖叉诗,亦善出奇者乎?”予笑而不答。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於此而已。至於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斯其所以光掩前人,後来无继”。欧公云:“甫之於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王若虚曰:“欧公、荆公之言相反。荆公之言,天下之言也。”愚按前贤抑扬李、杜,议论不同,累幅难尽,欧公、荆公特其一端耳。要之论李、杜不当论优劣也。尊杜抑李,已非解人;尊李抑杜,尤乖风教。自昌黎不能不并尊李、杜,而永叔、介甫欲作翻案,殆亦不自量邪?後此纷纷,益无足计。
山谷诗如“不可一日无此君”,“我醉欲眠君且去”,特偶及之,魏泰遂谓其作诗好用南朝人语。其诗静细雄深皆有之,如“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泽皆龙蛇”,此岂局促一隅者所能道?泰题其集云:“方其得玑羽,往往失鹏鲸。”何其苛而不察也!
山谷不喜集句,笑为百家衣。然於寿圣院快轩则集句咏之,何也?大抵文人多自蹈其所讥者,不独诗为然矣。
陈履常谓“东坡以诗为词”,赵闲闲、王从之辈均以为不然,称其词“起衰振靡,当为古今第一”。愚谓王、赵之徒,推奉太过也。何则?以诗为词,犹之以文为诗也。韩昌黎、苏眉山皆以文为诗,故诗笔健崛骏爽,而终非本色;以诗为词,则其功过亦若是已矣。虽然,天下犹有以诗为文、以词为诗者:以诗为文,六朝俪偶之文是也;以词为诗,晚唐、元人之诗是也。知以诗为文、以词为诗之失,则知矫之者之为健笔矣,而所失究在於不如其分也。夫太白以古为律,律不工而超出等伦;温、李以律为古,古即工而半无真气。持此为例,则东坡之诗词,未能独占古今,而亦埽除凡近者欤!
“辞达而已矣”,千古文章之大法也。东坡尝拈此示人,然以东坡诗文观之,其所谓达,第取气之滔滔流行,能畅其意而已。孔子之所谓达,不止如是也。盖达者,理义心术,人事物状,深微难见,而辞能阐之,斯谓之达,达则天地万物之性情可见矣。此岂易易事,而徒以滔滔流行之气当之乎?以其细者论之,“杨柳依依”,能达杨柳之性情者也;“蒹葭苍苍”能达蒹葭之性情者也。任举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托出豪素,百世之下,如在目前,此达之妙也。《三百篇》以後之诗,到此境者,陶乎?杜乎?坡未尽逮也。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古诗也,上也。“珠帘暮卷西山雨”,律之古也,次也。“桃花乱落如红雨”,“梨花一枝春带雨”,词之诗也,下也。
韦左司“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范德机“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王贻上“萤火出深碧,池荷闻暗香”,巧朴之分也,而时代之远近寓焉矣。
王若虚谓“乐天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断吟须,悲鸣口吻者所能至”。甚矣若虚之识理易盈也!乐天惟乐府曲中人心,历劫不朽。谓其他诗皆随物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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侔於元气,是老杜所不能篇篇尽然者,乐天能之乎?至长韵大篇,句句顺惬,此惟村学小生,初摹诗法,乃不能之耳,岂绝技哉!夫乐天长篇之病,正坐语语顺惬,无一笔作逆势,以致平衍寡情,岂可转目为擅长之地也!且世人作诗,将尽拈断吟须,悲鸣口吻者耶?何其见一充满顺者,遂惊喜不遗馀地至此!
若虚雅服郑厚评诗,荆公、苏、黄,曾不比数,独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为造化中一妙”。此亦误也。荆公诗本不足与苏、黄匹,苏、黄与乐天、东野互有得失,何必以白、孟抹苏、黄也。至谓白如“春莺”,孟如“秋”,又不免低视二家而不能尽其美。盖白如平湖春涨,孟如峭石秋晴,庶几近之耳。且若虚尝推东坡为“文中之龙”,谓其“理妙万物,气吞九州”,今又取“春莺”、“秋”而极赞之,转以“龙”为不足比数,何哉? 王若虚谓“古之诗人,词达理顺,未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便是不及古人处”。然老杜不尝云“为人兴僻耽佳句”,“佳句法如何”乎?“未有以句法绳人者”,亦矫枉过正之论也。大抵句法非诗之全体,亦不可废,即若虚所谓“词达理顺”者,不研句法,又何以能之!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品高出古人数等,独步天下。”王若虚云:“坡公决无是论。”允矣。然若虚所引坡评谷诗“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多食亦动风发气”者,予亦未之敢信也。予尝谓鲁直诗,如塞马未驯,高蹄峻耳,迥立生风,而乘之不能曲折随意,与蝤蛑、江瑶柱何涉哉!鲁直诗如其字,自以气骨胜,非以格韵胜者。坡两评皆不的,乌可疑其一、信其一也?又按东坡尝论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用,然不为无补於世”。“不用”而“不为无补”,此论最的,若虚何不引之?若虚又谓“老杜诗如典谟,东坡诗如《孟子》,鲁直诗如《法言》”,亦非的语。老杜虽浑厚,与典谟终不似。其仁心为质,反覆痛快,谓其或似《孟子》可也。东坡诗或似《庄子》;鲁直诗或似《韩非子》,《法言》何足道!若虚谓其似《法言》,鄙其无一句真诗耳,过矣!
●卷三
危太朴初以文学徵起,士君子皆想望丰采,或问於虞道园曰:“太朴事业当何如?”答曰:“太朴入京之後,其辞多夸,事业非所知也。必求其人,其余阙乎?吾於其文字见之。”道园之知人如此。然道园作《范德机诗序》云:“中州人士谓清江范德机、浦城杨仲弘、豫章揭曼硕及予诗为四家,且以‘唐临晋帖’喻范,‘百战健儿’喻杨,‘三日新妇’喻揭,而予为‘汉庭老吏’。”揭闻此序,大不悦,遂往临川访道园,言及此事。道园曰:“非吾之言,乃中州人士之言,且亦天下之通论也。”揭弗然即席辞别。後寄以诗云:“奎章分署隔窗纱,学士诗成每自夸。”为道园发也。然则所谓“其辞多夸”者,非独太朴为然,道园实自犯之。大抵文人相轻,自昔有然,以此招谤取祸者,不可枚举,况求事业耶!如虞、揭之相得,末路犹致此,文士结习,良不易除,可以戒矣!
人以“杏花城郭青旗雨,燕子楼台玉笛风”,“翡翠飞来春雨歇,麝香眠处落花多”,“万点愁心飞絮影,五更残梦卖花声”,为元诗之佳者,而元诗信不足重矣。不知“霜气隔篷才数尺,斗杓插地已三更”,“天连阁道晨辇,星散周庐夜属橐”,“松杉绕屋清宵响,雷雨悬白昼阴”,亦元诗也。道园、与砺,可以晚唐概之乎?人若常常{研手}摩《学古录》,可安步而入老杜之门矣。与砺诸体清苍,长律亦杜之正传,羽翼道园,颇无愧色。
今人喜读《雁门集》,然才极清发,而骨不坚重,尚非吴渊颖敌手,况道园哉!道园寄诗云:“玉堂萧爽地,思尔佩珊珊。”嗟赏其才调,而下语有分寸如此。
赵、虞并称,赵音节纯似唐人,而无真气,殊不耐咀味。“故国金人泣辞汉,当年玉马竟朝周”,自言之,自蹈之,气焉得激昂哉!
“文章不如仲氏好,叔氏最少今亦老。五郎十岁未知学,嗟我何为长远道?诸儿读书俱不多,又不力耕知奈何”。此等笔力,元一代惟道园能之,大家本色本领在此。吴渊颖研炼老重,而能密不能疏,能华不能朴,以此逊道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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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园以质直之气,行於争尚绮靡之时,故能矫然独出。其诗绝句不如律诗,律诗不如古体,盖质直者与古体为近也。四言诗亦雅而质,未能追踪曹氏父子,要不染潘、陆习气,信乎其为一代之雄也。七律如“三日新春三日雪,一分深雪一分春”,“气似酒酣双国士,情如花拥万天姝”,气粗笔纵,颇非雅音,然类此者亦然矣。
道园诗乍观无可喜,细读之,气苍格迥,真不可及。其妙总由一“质”字生出。“质”字之妙,胚胎於汉人,涵泳於老杜,师法最的。故其长篇铺放处,虽时仿东坡,而不似东坡之疏快无馀地,老劲斩绝,又似山谷,而黄安排用人力,虞质直近天机,等级亦易明耳。 余於宋诗取梅圣俞之澹,於元诗取虞伯生之质,以为风雅遗意。
伯生诗“岁熟无忧食,秋清不碍眠”,“水花看晚净,风叶识天寒”,大似梅圣俞。盖质朴者亦能为澹泊之音也。
伯生诗“诗似仙成随世换,学如春到只心知”,似南宋人体矣。然胸无实得者,万难下此语也。
今人诗无一句不求伟丽峭隽,而怒张之气,侧媚之态,令人不可向迩,此中不足而饰其外之过也。道园诗未尝废气势词采,而了无致饰悦人之意,最为今人上药,惜肯学其诗者希耳。夫道园之在元,犹遗山之在金,皆大宗也。而後人学遗山者多,学道园者少,岂以其精神浑质,藏而不露故耶?然用此知道园高於遗山矣。
元人争尚工丽,然亦有质朴与道园相近者,岑安卿静能是也。略录其数首於此:“田园日芜秽,衰迈不自治。童仆肆疏嫩,子孙习娱嬉。良苗杂稂莠,瓜瓞缠蒺藜。草深狐兔聚,水积蛙蚓滋。念兹每独往,邈焉起遐思。世事亦如此,重令我心悲。”“石燕拂杪,河鱼落檐前。天公半月雨,下土舒忧煎。槁壤蚓发唱,素壁蜗流涎。禾蔬郁佳秀,乐彼园与田。既无沟壑虞,体受期归全。插架有遗轴,足以消馀年。”“群耕斥卤地,此计诚于疏。种瓜春夏交,幸不致荒芜。青丸熟秋实,涨水为漂如。天灾世难测,讵敢尤耘锄!农家刈粳稻,我乃忧空虚。远思韦苏州,不如坐观书。”“雨下山黑,雨收山月明。凉风蚊蚋散,活水蚓蛙鸣。露顶中庭坐,披衣曲砌行。遥怜荷戈士,触势入占城。”“越客半年住,闽溪千里流。山高不碍梦,日暮易为愁。兄弟终相忆,乡闾非所忧。何当先陇侧,同理钓鱼舟。”“梅花落尽五更雨,清晓卷帘庭草新。身世百年吾独老,乾坤一气物皆春。床头酒熟堪留客,梦後诗成觉有神。更欲东皋共舒啸,醉来随意脱乌巾。”“东山景物吾州稀,莲宫璀粲浮春晖。过湖人骑白雪马,待客僧立青苔矶。花边举杯酒一斗,石上解衣松十围。最爱东冈老禅伯,夜窗为我谈玄机”。静能隐居乐道,人品甚高,故其诗质而无饰如此,虽未逮道园之浑健,亦元人之特立者。静能又有句云:“为言立仗马,何似忘机鸥?”抗志不出之故,观此而明,其时势亦可知矣。 明季黄陶先生,道德忠节,一代传人。古文如《诸葛公论》、《卫青论》、《范增论》、《夏侯玄论》、《科举论》,卓然鸿篇,几可争胜熙甫。制义与陈卧子齐名,诗名则不逮卧子。然其诗骨坚直,气象深博,王、李、锺、谭馀习,湔除殆尽,卧子未能踞其上也。《和陶诗》数十首,虽与陶不似,而胎源实在两晋。七古五律,具体少陵,不掩本质。曩读《明史》本传,慕其为人,观其集亦爱不释手,谨录数诗於此,以志向往。《咏史》云:“汜水据帝图,功高意已怠。患此争功人,而难尽菹醢。草草叔孙生,弥缝杂鄙猥。遂令鞅斯毒,流漫互平载。汉在井田亡,汉亡族诛在。卓哉鲁两生,抱经窜山海。”“季子过洛阳,买臣还会稽。当时路人心,尽是嫂与妻。势利散淳源,阴谋生祸梯。达心亮先见,寡识至今迷。上蔡犬可牵,牵之若龙骊。华亭鹤可听,听之若天鸡。”“高冈至神凤,此迹旷千年。明穆岂不合,要非彼所贤。伯鸾初处室,耕织咏遗篇。容裔来上京,逍遥观八埏。道消谢尼父,心结求鲁连。避地固知几,赁舂亦中权。《五噫》满天地,散入皋亭烟。”《野人叹》云:“野人叹息王师劳,秦贼楚贼如猬毛。攻城掠野官吏死,大江以北民嗷嗷。昨闻死贼劫财货,分与官军作贿赂。乱斫民头挂高树,黎明视贼贼已去。”“野人叹息年岁恶,池中掘井井底涸。飞蝗引子来蔽天,辛苦将身事田作。朝廷加派时时有,哭诉官司但摇手。归逢吏胥狭路边,软裘快马行索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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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叹息朝无人,朝中朋党如鱼鳞。十官召对九官默,箧中腰下皆黄银。不知何人理阴阳,频年日食四海荒。我欲上书诋朝士,又恐人呼妄男子。”“野人叹息江南苦,游手奸民勇虎。跳向湖心作群盗,公然持兵劫官府。四海已有微风摇,鼎鱼幕燕防焚烧。城中富儿不忧恤,村童名倡留上客。”《谒于忠肃公祠堂》云:“澶渊非祸宋,代邸本安刘。力竭山河在,功成骨肉忧。草衔冤血碧,江挟怒潮流。雪涕荒祠下,乾坤正可愁。”《过广信闻铅山寇警》云:“十年关陕乱,江表不闻兵。税急农臣苦,年荒米贼生。斧柯谁在手,牛犊漫多惊。失涕苍生内,何时见太平?”《舟夜》云:“大风摇独夜,远梦断孤舟。不尽江涛涌,分明此际愁。长身艰负米,柔翰想封侯。掩尽穷途涕,无端更一流。”结志刚凝,感时悱恻,风人正轨,于是乎在。言者心声,不可以伪为也。其诗有云:“吾观道与文,不啻分主客。永言思无邪,性情有真宅。”信乎得诗之本原者矣。
明诗不可以轻心抑之也。明开基诗,吾深畏一人焉,曰刘诚意;明遗民诗,吾深畏一人焉,曰顾亭林。诚意之诗苍深,亭林之诗坚实,皆非以诗为诗者,而其诗境直黄河、太华之高阔也。首尾两家,谁与抗手?抑明诗者,盍自较其所作乎!
吾学诗数十年,近始悟诗境全贵“质实”二字,盖诗本是文采上事,若不以质实为贵,则文济以文,文胜则靡矣。吾取虞道园之诗者,以其质也;取顾亭林之诗者,以其实也。亭林作诗,不如道园之富,然字字皆实,此“修辞立城”之旨也。竹、归愚选明诗,皆及亭林,皆未尝尊为诗家高境,盖二公学诗见地,犹为文采所囿耳。
或言诗贵质实,近於腐木湿鼓之音,不知此乃南宋之质实,而非汉、魏之质实也。南宋以语录议论为诗,故质实而多俚词;汉、魏以性情时事为诗,故质实而有馀味。分辨不精,概以质实为病,则浅者尚词采,高者讲风神,皆诗道之外心,有识者之所笑也。
凡悦人者,未有不欺人者也。末世诗人,求悦人而不耻,每欺人而不顾。若事事以质实为的,则人事治矣;若人人之诗以质实为的,则人心治而人事亦渐可治矣。诗所以厚风俗者此也。隋李谔曰:“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之状。文笔日烦,其政日乱。”此皆不质实之过。质则不悦人,实则不欺人,以此二字衡之,而天下诗集之可焚者亦众矣。
颜、谢诗并称,谢诗更优於颜。然谢则叛臣也。颜生平不喜见要人,似有见地,然荀赤松讥其外示寡求,内怀奔竞,干禄祈进,不知极已。文人无行,何足恃哉!至如张华附后助逆,矫杀汝南王亮、楚王玮;贾后欲擅废太子,潘岳为之作书草;陆机始附逆颖,建春门之战,俨然与帝相距;以《春秋》之法律之,皆贼臣也,岂独文人无行而已!沈约力赞梁武之篡,及居齐王於巴陵,又力赞杀之,忍心至此,贼臣之尤也。范与沈约同谋,沈期、宋之问党附逆后,与潘岳无异。数人皆博学高才,词苑之领袖,顾得罪君父如此,岂得以其能为诗而贷之哉!故予欲世人选诗读诗者,如曹操、阮籍、陆机、潘岳、谢灵运、沈约、范、陈子昂、宋之问、沈期诸乱臣逆党之诗,一概不选不读,以端初学之趋向,而立诗教之纲维。盖人品小疵,宜宽而不论,此诸人非小疵也。孟子曰:“《诗》亡然後《春秋》作。”若论诗不讲《春秋》之法,是诗与《春秋》相戾,诗之罪人矣!可乎哉?
王若虚曰:“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後也。近岁诸公,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又曰:“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此二则意议笃至,可为好持高论者之戒,学诗者不可不书置座隅。 学古文者,由欧、苏入而柳而韩则几矣,由韩而《左》、《国》、《史》、《汉》则成矣。此由浅入深,由疏畅而结啬之渐也。学诗亦然。初学由七古人,七古由苏、韩入,发轫之地,取其充畅阔远,不局才气。既至是则必以陶、韦、王、孟约之,一切俗想俗格,扫除殆尽,乃入门庭。而终以子美为堂奥归宿,方与《风》、《骚》、汉、魏有息息相通处。虽予一家私言,然较之小巧旁门与持高论而躐等者,似不可同日语,择言之君子,或有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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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唱三叹,由於千锤百炼。今人都以平澹为易易,知其未吃甘苦来也。右丞“雨中山果落,灯下草鸣”,其难有十倍於“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者。到此境界,乃自领之,略早一步,则成口头语,而非诗矣。
苏、李《录别》,《古诗十九首》,皆圣於诗者也。然或篇章寂寥,或姓名沈晦,推尊虽允,未厌人心。两汉以後,必求诗圣,得四人焉:子建如文、武,文质中;陶公如夷、惠,独开风教;太白如伊、吕,气举一世;子美如周、孔,统括千秋。此论本於古人,而不尽本於古人,书之以俟识者。
香山与元九诗极多,“永寿寺中语”一首,如作家书,如对客面语,变汉、魏之面貌而得其神理,实不可以浅易目之者,与《寒食野望吟》,皆白诗之绝调也。乐府以外,此为称首矣。 白傅五律,有与少陵相似者,有与王、孟相似者,有与义山相似者。反覆按之,则别具流利之机,究与诸公似而不似。李西涯自命具耳,或择白诗之僻者,偶诵其一,便知为《长庆集》。此神明过人,後学不敢望。
东坡谓白诗晚年极高妙。或问之,曰:“风生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余按此二语残平浅,非白诗之妙者,不解东坡何以赏之?至如“不知皇甫七,池上兴可如”,“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无奈娇痴三岁女,绕腰啼哭觅银鱼”,弥浅而俚矣。学之必成村巷盲词,不可不慎。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此南北曲中猥亵语耳,词家不肯道此,而况诗哉!然元之诗品,又不逮白,而《连昌宫词》收场用意,实胜《长恨歌》。艳《长恨》而亚《连昌》,不知诗之体统者也。“寂寞古行宫”二十字,足赅《连昌宫词》六百馀字,尤为妙境。“诗品至微之,犹非浪得名也”。以二诗并称,非知诗者。 诗最争意格。词气富健矣,格不清高,可作而不可示人;格调清高矣,意不精深,可示人而不可传远。有以论意格为腐谈者,中其所短故耶?
微之诗云:“潘岳悼亡犹费词。”安仁《悼亡》诗诚不高洁,然未至如微之之陋也。“自嫁黔娄百事乖”,元九岂黔娄哉!“也曾因梦送钱财”,直可配村笛山歌耳。至《莺莺》、《离思》、《白衣裳》诸作,後生习之,败行丧身。诗将为人之仇,率天下之人而祸诗者,微之此类诗是也。
《岁寒堂诗话》论张文昌律诗不如刘梦得、杜牧之、李义山。文昌七律或嫌平易,五律清妙处不亚王、孟,乃愧梦得、牧之、义山哉!其《夜到渔家》、《宿临江驿》二律,与刘文房《馀干旅舍》一作,用韵同,风韵亦同,皆绝唱也。
文昌“药看辰日合,茶到卯时煎”,“草长晴来地,飞晚後天”,绝似乐天。大抵中唐人气味往往相近。然乐天胜微之,文昌胜仲初,名虽相埒,又当细求其分别与优劣处,乃非无星秤耳。
文昌“洛阳城里见秋风”一绝,七绝之绝境,盛唐诸钜手到此者亦罕,不独乐府古澹,足与盛唐争衡也。王新城、沈长洲数唐人七绝擅长者各四章,独遗此作。沈於郑谷之“扬之江头”亦盛称之,而不及此,此犹以声调论诗也。
杨仲弘论七言绝句,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沈确士谓“盛唐人多与此合”。此皆臆说也。绝句四语耳,自当一气直下,兜裹完密。三句为主,四句发之,岂首二句便成无用邪?此徒爱晚唐小巧议论,止在末二句动人,而於盛唐大家元气浑沦之作,未曾究心,始有此等曲说。确士转韵“盛唐多与此合”,既不识盛唐,而七绝之体,亦将由此而破矣。 “寒林烟重暝栖鸦,远寺疏钟送落霞。无恨岭遮不断,数声和月到山家。”此宋贼刘豫诗也。清光鉴人,诗竟不可以定人品耶!元遗山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是说殊可警世。
杨椒山大节卓然,诗特附人以传耳。然相其格律字句,亦非无意於此事者。如《送王大宗伯考绩》云:“北斗光芒临紫极,东风行色动江干。春归吴苑晴花合,天入燕晓旆寒。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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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百年开万国,星辰八座拥千官。彤庭旧识尚书履,天下苍生赖谢安。”此律与李于鳞何异!佳句若“野树含烟迷寺迥,晴山披雪倚明”,“寒欺草榻凉如洗,风卷星河动欲流”,“寒雁不堪暝夕,秋风况是叶飞初”,风格不在後七子後。
刘梦得《生师讲堂》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张籍《秋山》云:“秋山无可无风。”朱新仲云:“两‘可’字义不同,皆新而不怪。”此宋人讲字法之魔障也。放翁“山可一窗青”,亦此类耶!
周伯弓辑《三体诗》,局小识短不足言。方虚谷作序,既不满之矣,而所辑《瀛奎律髓》,割裂门类,其可笑更甚於伯弓也。近高江村续辑《三体诗》,效尤无谓。此如元遗山《鼓吹》,多收晚唐,以为入格,亦非善本。而瞿宗吉又欲续之,瞿书不成,而明末人又有《鼓吹新编》之选。顾茂伦选《唐诗英华》,亦专收七律。好著述而少识力,又何为乎!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总为浮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运意不同,各有境地,何可轩轾!瞿宗吉曰:“太白忧君之念,远过乡关之思,善占地步,可谓‘十倍曹丕’。”此头巾气,又隔壁听也。
龙仁夫《题琵琶亭》云:“老大娥负所天,忍将离恨寄哀弦。江心正好观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议论极正,然忘却此妇本是歌妓出身,直腐谈耳。白香山《昭君咏》曰:“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评者谓其旧主,过前人远甚。然既已失身於匈奴,即眷念旧君,何足贵哉!此皆好为中正之论,而不揆其出处本末者也。
退之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随汝巢神山”,“王侯将相念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高心劲气,千古无两,诗者心声,信不诬也。同时惟东野之古骨,可以相亚,故终身推放不遗馀力。虽柳子厚之诗,尚不引为知己,况乐天、梦得耶!
赵子昂对元世祖诗:“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哀哉若人,乃至於此!其《岳王墓》诗:“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南渡之君,子昂何人?而忍下此笔也!诗虽工亦不足述矣。後人题子昂画者,率寓刺讥,而诗品亦有高下,不可一例以为工也。如虞胜伯《题子昂苕溪图》云:“吴兴公子玉堂仙,写出苕溪似辋川。回首青山红树下,那无十亩种瓜田!”沈启南《题子昂画马》云:“隅目晶莹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蕃人买去骑。”史明古《题子昂画兰》云:“国香零落佩纟襄空,芳草青青合故宫。谁道有人和泪写,根无地怨东风。”方良右《题子昂竹枝》云:“中原日暮龙旗远,南国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僧某《题子昂书渊明归去来辞後》云:“典午山河半已墟,褰裳宵逝望归庐。翰林学士宋公子,好事多应醉里书。”数诗中惟虞君、史君有忠厚之意,馀悉隽而伤于刻矣。沈启南诗尤欠老成,不类名宿语。
凡作讥讽诗,尤要蕴藉;发露尖颖,皆非诗人敦厚之教。如元人《博浪沙》云:“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民间铁未销?”《陈桥驿》云:“路人遥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岁儿”。皆机警有馀,深厚不足。予独爱袁凯《苏李泣别图》云:“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斧钺寓於缠绵,极耐寻讽,高出《白燕》诗百倍。
义山讥汉武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意无关系,聪明语耳。许丁卯则云:“闻有三山未知处,茂陵松柏满西风。”隽不伤雅,又足唤醒痴愚。《始皇墓》云:“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汉文陵。”亦森竦而无发露痕也。
文山致命,後人名咏甚多。独吾郡君实丞相凭吊鲜佳者,惟元人林景熙一律云:“紫宸黄阁共龙船,海气昏昏日月偏。平地已无行在所,丹心犹数中兴年。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抱龙髯直上天。板荡纯臣有如此,流芳千祀更无前”。第五句无深蕴,落句亦落套。然词气勃发,足为大忠生色,後无继起得名者矣。
对偶上下相称最难。戴石屏以“尘世梦中梦”,对“夕阳山外山”固不佳,即“春水渡旁渡”,犹未尽致也。然此等终不需费力求之,虽得一名联,又何足以尽诗妙哉!“五月天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