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
发布时间:2024-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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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奥斯丁《傲慢与偏见》
简·奥斯丁(1775-1817)是英国19世纪初的著名小说家。她出身于英格兰中南部汉普郡斯蒂文顿的一个牧师之家,所受正规教育很少,主要靠博学的父兄指导和自学。她终身未婚,十一二岁开始文学习作,先后创作发表6部小说,按出版时间依次为《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曼斯菲尔德庄园》、《爱玛》、《劝导》和《诺桑觉寺》,全部匿名出版;每部小说篇幅都不大,六部共约150万字左右。奥斯丁小说出现在19世纪初,继承和发展了18世纪英国现实主义小说传统,为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高潮的到来做了铺垫。她的小说独具一格,有别于当时流行的“感伤小说”、“哥特小说”,亦不属于浪漫主义。另外,书信体小说是那时风行的样式,她喜欢的两个作家——范妮·伯尼和理查逊都以此见长;《傲慢与偏见》初稿为书信体,其它五部小说中亦不乏长长短短的书信,但奥斯丁摆脱了书信体的局限。她的小说写英国乡绅的生活,婚姻恋爱中的男女青年。故事在几处庄园、几个家庭间展开,场景不外乎客厅、舞会、花园 没有大场面;几条情节线索交叠,彼此牵连,推进迅速;人物以女性居多,个个性格鲜明,较少雷同。奥斯丁小说幽默风趣、沉静真诚、风格含蓄。
《傲慢与偏见》(1813)以乡绅本内特一家为中心,叙述了四对青年男女的婚恋故事:本内特的大女儿与新邻居宾利、二女儿伊丽莎白与宾利的好友达西、小女儿莉迪亚与达西父亲的养子魏肯,还有他的远房侄子柯林斯与邻家女夏洛蒂。第一对,一见钟情却好事多磨。第三对,因激情鼓动而轻率私奔。第四对,为衣食计谋委曲求全,闪电结婚。第二对的故事最曲折,也最富戏剧性,贯穿小说始终。伊丽莎白与达西初次相见,双方并无好感,她对他的偏见日渐加深,她认为他傲慢、冷酷。与此同时,他对她的爱一天天增长,最终向她坦诚倾吐,可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如此。
《傲慢与偏见》是奥斯丁的杰作之一,透过青年男女的恋情,表达了她对婚姻爱情的看法。显然,她肯定的爱情是超越金钱、地位的。拥有贵族头衔又富有的达西能突破世俗观念,娶资财微薄又无地位可言的伊丽莎白。而那种只考虑生存或只为情感驱使的爱情是她所否定的。夏洛蒂聪慧、漂亮、有见地,却嫁给了愚顽可笑、趋炎附势、古板虚伪的柯林斯;莉迪亚嫁给了空有其表、游手好闲的无赖魏肯。我们在这样的婚姻爱情背后看到,女性地位低微,只有靠嫁一个有钱或是有地位的丈夫改变人生。另一方面,一个年青女子只要有足够的理智与聪明、贤淑可爱,就算没有地位、财产,也能凭自己的种种好品质赢得美满的婚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对理查逊所宣扬的“美德有报”思想的延续,奥斯丁的可贵之处在于,她以一种自然、节制的方式表达她的观念,而非教导、训世的。小说中最显眼的人物是伊丽莎白和达西。伊丽莎白漂亮、率真、机智幽默,自尊又富有爱心,肯为姐姐的爱付出一切。她的这些好品质逐渐被达西发现,深深地爱上她。她又轻信、偏激、自以为是,感受不到达西的爱意。好在她有高度的自我反省意识,最终改变了对达西的偏见,接受他的爱。伊丽莎白的转变,两封长信起到关键作用。一封是达西写的,回应他求爱时伊丽莎白提出的质问;另一封是伊丽莎白的舅妈写的,详细述说了达西在莉迪亚的婚事中所做的努力。信件恰到好处地运用,显示了奥斯丁对书信体小说的借鉴与超越。达西算不上俊美,冷峻、傲慢,不招人喜欢。他却遇事敢于担当,抛弃世俗之见,勇敢追求自己所爱的姑娘。这两个人物的性格具有多面性,小说中其他人物也刻画得栩栩如生,个性明显。
《傲慢与偏见》全书分为三卷,每卷又分若干章,每卷都有一个故事高潮,各章亦波澜变化。奥斯丁让多条情节线索几乎同时展开而不显杂乱,每个故事都讲得起伏跌宕,她自如地打断叙事,延迟高潮的到来,增添阅读期待。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个性鲜明,最能显示她的本领的是:把那种荒谬、可笑的人物刻画得令人喜爱,柯林斯当属这种类型。奥斯丁还善于以夸张、对比、反讽等手法赋予小说浓郁的喜剧色彩,委婉地传达小说的题旨。
傲慢与偏见(节选)
第一卷 第十九章
第二天,朗博恩演了场新戏。柯林斯先生正式发出宣告。他的假期只到星期六,所以下了决心得赶快把那件事办成,不能再拖延,而且直到此刻他仍然没有因为缺乏自信而感到烦恼,因此他就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按照他所认为这种事情应当遵循的一切正常规矩去办。刚刚吃罢早饭,他见到本内特太太、伊丽莎白和另一个小妹妹在一起,于是便对那做母亲的这样说:
“今天上午,我希望令爱伊丽莎白小姐赏光,同我单独会会面,不知可否得到你惠予帮助?”
伊丽莎白一听,惊讶得满脸通红,还来不及有任何表示,本内特太太就立即回答说: “啊!亲爱的!——好哇——当然喽。——我相信,丽琪会非常高兴的——我相信,她不会反对的。——来吧,基蒂,我要你上楼去。”然后她收拾起针线,急匆匆就要离开,这时伊丽莎白大声说道:
“亲爱的妈妈,别走。——请你别走。——柯林斯先生一定会原谅我。他不会有什么只能对我说可又是别人不能听的话。我自己这就走了。”
“别价,别价,胡说什么呀,丽琪。——我要你就待在这儿,别走。”只见伊丽莎白真像是又气恼又为难,恨不得马上就要逃脱似的,于是她又加了一句:“丽琪,我一定要你待在这儿,听柯林斯先生说话。”
伊丽莎白不好违抗这样的命令——再想了一下,自己也觉得,尽快让这件事悄悄过去才是最聪明的办法,于是又坐了下来,不停地做着手上的活计,掩饰自己那种哭笑不得的心情,本内特太太和基蒂躲开了。她们一走,柯林斯先生就开口了:
“相信我吧,我亲爱的伊丽莎白小姐,你的忸怩谦让,非但远未对你有丝毫损害,反而让你更添几重完美无缺。如果你没有这点小小的推托不前,在我眼里倒显不出这般可亲可爱了。不过,请允许我向你保证,我这次向你求爱,是得到令堂大人恩准的。也许你自然生就的娇羞会使你掩饰自己的真情,可是我说话的用心,你是不大可能会怀疑的。我的仰慕之情明显可见,不会让人误会。我几乎在我一踏足府上,就把你选中当做我未来生活的伴侣。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最好还是在我还未完全受到感情驱使的时候,先谈谈我结婚的理由。——而且是像我确实在做的那样,来到哈福德郡打算选择一个妻子的理由。”
柯林斯先生那么一副一本正经、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的这一意图居然会是受到感情驱使,伊丽莎白一想到这点几乎不禁失笑,所以她还没来得及利用他这暂时停歇的工夫把他的话顶回去,他就又接着讲起来了:
“我结婚的理由是:第一,我认为,在安适的环境中(就像我现在这样),每个教士在自己的教区建立婚姻的榜样是一种正当的事情;第二,我深信,这将大大增进我个人的幸福;还有第三——这一点我也许应当尽先提出来——这是那位我有幸称为恩主的高贵夫人特别建议和叮嘱的。承蒙她两次垂顾,惠赐她对这个问题的意见(而且未经请求!)。就在我离开亨斯福德之前的那个星期六晚上,在玩四十张下赌注的空隙时间,詹金森太太在给德伯格小姐放踏脚凳,夫人对我说:‘柯林斯先生,你一定得结婚。像你这样一个教士,一定得结婚。——好好挑选吧,为了我的缘故,挑选一个淑女,当然也为了你自己。要是个活泼能干的人,出身不必高贵,但是要会精打细算地过好日子。这是我的忠告。尽快找一个这样的女人,把她带到亨斯福德来,我会去看望她的。’请让我顺便说一句,我的好表妹,在我所能提供的优厚条件中,我认为凯瑟琳夫人的垂顾厚爱不能不归于至关重要之列。你自己将来会看到的,
她的礼节规度我根本无法形容。你的伶俐活泼,我相信,一定会博得她的欢心,特别是等你训练得沉静恭顺之后,而她那种地位不可避免会使你的这种态度油然而生。以上这些就是我赞成结婚的一般意图。下面还要说说,为什么我的考虑要转向朗博恩,而不在我附近的地区。我告诉你,那里也有许多年轻可爱的女人,但是事实是,在令尊大人谢世之后(不过他还能活许多年),像我这种情况,我得继承这份产业,我如果不打定主意从他的千金小姐中挑选一位作为配偶,好在这种令人悲伤的事情一旦发生的时候——不过,正像我刚才说过的,几年之内都不会发生的——尽可能减少她们的损失,那么我是于心不安的。这就是我的动机,我的好表妹。我为自己感到庆幸,相信这不会让你对我的评价一落千丈。现在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只不过要用我最激动的语言向你倾诉我强烈炽热的感情。对于财产,我是完全不以为意的,决不会向令尊提出这种问题,因为我完全明白,决不会那么办的;你将来应当得到的款项有一千镑,利息四厘,但是这笔钱要在令堂过世之后才能落在你的名下。因此对这笔钱我将始终如一地矢口不提。而且你可以相信,我们结了婚,从我的口中将永远不会说斤斤计较的小气话。”
现在非得立即阻止他再说下去了。
“你太着急了,先生,”她大声说道:“你忘了我并没有答复你呢。让我告诉你,别再浪费时间了。你刚才对我说了许多恭维话,请接受我的谢意。你提出求婚,我深感荣幸,可是除了拒绝以外,我别无它法。”
“我并不是现在才知道,”柯林斯先生说,还郑重其事地挥了挥手,“年轻小姐们在男人第一次求婚的时候,虽然内心深处想要接受,可是通常总还是表示拒绝,有时第二次甚至第三次都要拒绝,因些你刚才说的话决不会叫我灰心丧气,我还是希望不久就能领你到圣坛之前。”
“千真万确,先生,”伊丽莎白嚷道,“我正式表示了意见以后,你还这么希望,这可真是太离奇了。我老实告诉你,如果有那样一些年轻小姐敢于那么冒险,把自己的幸福还寄托在等男方第二次求婚上,那么我也绝不是那号人。我的拒绝是完全严肃认真的。——你不可能让我幸福,而且我也完全相信,我决不可能让你幸福。——而且,如果你的朋友凯瑟琳夫人认识我,我相信,她会认为我在任何方面的条件都不适合。”
“即使凯瑟琳夫人确实这样认为也罢,”柯林斯先生郑重其事地说,——“不过,我无法想象,夫人居然会不赞成你。你可以放心,等我下次再有幸见到她的时候,我要把你的谦恭、节俭以及其它种种可爱的优越条件大大夸奖一番。”
“真的,柯林斯先生,所有对我的称赞都是没有必要的。你应该让我自己来作出判断。请你赏脸相信我说的话。我希望你美满幸福,财源不断,我拒绝你的求婚,也正是尽我一切力量来使你能够这样事事如意。你现已向我提出了求婚,也就应当满足了你对我们家表示关切的恻隐之心,将来有一天朗博恩这份产业落到你手里的时候,你接受起来就可以问心无愧了。因此这件事就可算是彻底解决了。”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如果不是柯林斯又对她说出了这番话,她早就离开那间屋子了。
“我希望在我下次有幸同你再谈这个问题的时候,能够得到一个比你刚才给我的更加满意的答复,不过我远远不是指责你现在冷酷无情,因为我懂得,你们女性拒绝一个男性的第一次求婚,已经成了惯例;甚至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都与女性性格中的精细微妙恰相符合,大概也足以鼓励我继续追求了。”
“说句老实话,柯林斯先生,”伊丽莎白有些火了,大声嚷道,“你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我刚才说的一切,在你看来都是鼓励你再提,那我就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一种方式表示拒绝,才能让你相信确实一点不假了。”
“你也应该让我表现一点自负吧,我亲爱的表妹,我觉得你拒绝我的求婚,自然不过是口上说说而已。我相信这一点,简单说来有这样几条理由:在我看来,我的求婚总不至于不
值得你接受,我所提供的收入总不至于不屑一顾。我的生活境遇,我同德伯格家的关系,以及我同你们家的亲戚关系,都是我极为有利的条件。而且你还应当进一步考虑,尽管你具有多种多样的吸引力,但是决不能肯定,会有另外的人来向你求婚。你的财产不幸又太少,这完全可能把你美丽可爱的条件一笔勾销的。因此我一定得作出这样的结论:你拒绝我并不是严肃认真的,我倒觉得你在施用高雅女性惯伎,以悬念增爱情。”
“我切切实实向你保证,先生,我并没有假装那种什么高雅,去折磨一位体面的先生,我倒宁愿受到恭维,说相信我诚实不欺。你向我求婚,我深感荣幸,不胜感激之至,可是我绝对不可能接受。我在感情上怎么都不可能接受。我说的难道还不清楚吗?现在再不要把我看做是一位高雅的女性,存心要耍弄你,而要把我看做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话。”
“你始终总是叫人迷恋!”他大声说道,那神气显得是殷切中透着尴尬。“我相信,等到令尊令堂双亲大人明令批准,我的求婚就不会遭到拒绝了。”
看到他自欺欺人到了这种顽固不化的程度,伊丽莎白已经不屑再做回答,一句话也没再说就立刻告退了。她拿定了主意,如果他死乞白赖,一定要把她这样拒之再三看做是怂恿鼓动,那么就只好去找自己的父亲求救了;他可以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而且他的行动至少总不至于再让他误认为是一位高雅女性在搔首弄姿,卖弄风情了吧。
第二卷 第十一章
他们走了以后,伊丽莎白仿佛是要竭尽所能激起自己对达西先生的反感,就把她到肯特郡以后所有简写给她的信都拿出来,仔细阅读。信里面没有真正的报怨,没有重提过去发生的种种事情,也没有诉说目前遭受的种种痛苦。简本来生性娴静恬淡,待人宽厚和善,因此她的文笔一向以明快欢愉见长,从来没有过云遮雾罩的情况,可是现在从所有信件来看,或者从每封信的字里行间来看,几乎都找不到这种情绪了。伊丽莎白这次用头一次阅读的时候几乎没有用过的那种字斟句酌,所以看出了每一句话都传达出不安的心绪。达西先生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善于让别人受罪,这使她更深切地体会到她姐姐所受的罪。想到达西先生在罗辛斯做客后天就要结束,倒还有点安慰;而更令她快慰的是,再有不到两个星期,她就可以和简重逢,而且可以竭尽姐妹深情去帮助她重新振作精神。
她想到达西要离开肯特郡,不由得又记起他的表哥也要和他一起离去;不过费茨威廉上校已经让她明白,他对她一点也没有转什么念头,所以他尽管讨人喜欢,她也并没有因为他的事而感到不快。
她正想到这里,突然让门铃的声音惊动了,想到来的是费茨威廉上校,心里不觉有点慌乱起来。他以前也曾经在很晚的时候来过,现在可能是特地来向她问候。可是这种想法马上就打消了,使她感到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她看到达西先生走进屋子里来,这时候她的心情就大不一样了。他立刻匆匆忙忙地开始询问她的病情,说他这次来访就是希望听到她病情好转的消息。她回答的态度冷淡而有礼貌。他坐了一会,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转。伊丽莎白感到惊讶,不过一言未发。这样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达西就以一种激动的态度走到她的跟前,这样开始说话了:
“我努力克制,但是不成。这样下去可不行。我的感情压制不住了。你一定得让我告诉你,我是多么渴慕你,热爱你。”
伊丽莎白的惊讶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她两眼发愣,两颊泛红,满怀疑惑,一声不响。他认为这是对他充分的鼓励,于是立即倾吐他对她的爱慕之情,而且表白对她心仪已久。他讲得娓娓动听,不过除了坦陈心曲之外,也谈到其它方面的种种感情。他倾诉对她的亲情蜜意,同样也滔滔不绝地吐露自己的傲慢,谈得毫不逊色。他觉得她门第低微——这门亲事是降贵
纡尊——是家庭方面的障碍,这又使理智与感情经常冲突;他说得热情激动,好像因为这是他在自贬身价,不过这却不大可能对他求婚有利。
尽管伊丽莎白对他深恶痛绝,却不能不感觉到这样一个人的发自真情的赞美夸奖;虽然她的意志片刻也没有动摇,可是她开头还是对他马上就要感到的痛苦表示歉意。然而他后来那番话激起了她的义愤,于是她的怜悯之情又化作了满腔愤怒。不过她还是努力克制自己,准备等他讲完,再耐心地给他回答。达西最后向她说明,他对她的爱慕过于强烈,尽管他竭尽一切努力,他还是觉得无法克制,并且表示了这样的希望:他的爱慕现在会由于她接受他的求婚而得到报偿。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难看出,他毫不怀疑会得到满意的答复。他嘴里也说到了惶恐和忧虑,但是他脸上流露出来的却是万无一失的神气。这种情况只能把人更加激怒,因此等他一停下来,她立刻双颊绯红,说道: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相信,按照这种事的常规,既然一方表白了自己的深情厚意,另一方总应该表示感激之情,不管这种回报是否旗鼓相当。心生感激之情,这很自然;如果我真能心生感激,我现在就会向你道谢。但是,我不能——我从来没有期望得到你的美意,而且你刚才表达这番意思,也完全不是出于心甘情愿。我给谁造成了痛苦,我都感到抱歉。然而,这完全是出于无意而造成的,我希望这种痛苦很快就会过去。你告诉我,其它方面的种种看法,曾经长期阻碍你承认你的深情,现在,经过了这番解释,就不会再有什么困难来克服你这种深情了吧。”
达西先生这时正靠在壁炉架上,两眼死死地盯在她的脸上,听着她讲话,看来他的愤恨不亚于惊讶。他气得脸色发白,那五官处处都显出心烦意乱的样子。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不等到自己相信已经做到这点,他是不会开口的。这种沉默无言让伊丽莎白感到极其可怕。最后,他用一种强作镇定的口气说:
“这就是我如此荣幸得到的这样一个答复喽!也许我可以有幸得到指教:为什么竟然这样一点也不努力顾及礼节而对我加以拒绝?不过这已是无关紧要的了。”
“我也可以有幸请问一下,”她回答说,“为什么你要这样明显地故意触犯我,侮辱我,存心告诉我,你喜欢我是违反你的意志,违反你的理智,甚至还违反你的性格呢?即使我刚才真是无礼,难道这不是我无礼的某种起因吗?不过还有别的事情也激怒了我。这你是知道的。就算我对你没有反感,就算完全没有个人意气,或者甚至就算我对你有好感,难道你就认为,一个人毁了,也许还是永远毁了我至亲至爱的姐姐的幸福,还能有什么想法会诱使我去接受这个人吗?”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达西先生愀然变色,不过他这种情绪很快就过去了,他静静地听她继续讲,没想打断她。
“我有一切理由认为你坏。没有任何动机可以作为借口,来为你在那儿所做的不正当、不公道的事情辩解。你不敢否认,而且也否认不了,把他们俩拆散,即使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那么你也是主谋。你让一个人受到世人的指责,说他三心二意,反复无常;而另一个人则因为希望落空而成为笑柄,你让他们俩都陷入了最深重的痛苦。”
她停了一下,看到他听她讲话的那副神气,证明他完全无动于衷,毫无悔恨之情,不禁大为愤怒。他甚至还装出一副不相信的神气,面带微笑盯着她瞧呢。
“你干的这种事,你否认得了吗?”她又追问了一遍。
这时他故作镇定,回答说:“我并不想否认,我是竭尽所能把我那位朋友同你姐姐拆散了,我也不想否认,我因为成功而很高兴。我对他一直比对我自己还好。”
对他这番温文尔雅的可耻自白,伊丽莎白表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过这几句话的意思她确实抓住了,也消解不了她的怒气。
“不过,”她接着说,“让我讨厌你的,还不仅是这件事。早在这件事以前,我对你就有了定见。几个月以前,我就听到魏肯先生讲过一些事情,你的品格怎样已经很清楚了。在这
个问题上,你还能说些什么?你还能想象出什么为朋友出力的行动,拿来为自己辩护吗?你又能用什么胡编乱造出来的东西骗人信你那一套呢?”
“你对那位先生的事情可真是热切关心呀,”达西说话的声音不像刚才那样镇静,脸也涨得更红了。
“知道他那不幸遭遇的人,谁能不自然而然地对他关心呢?”
“他的不幸遭遇!”达西轻蔑地重复了一遍。“是呀,他的不幸遭遇确实是极其深重的。” “而且是你造成的,”伊丽莎白用力喊道,“你让他陷入了他目前这种贫困状态,当然是比较而论的贫困状态。你应该知道,有些优厚条件原来是安排好提供给他的,可是你却不肯给他。你在他的大好年华,剥夺了他的生活收入,而那是他受之无愧的,同样也是理所应得的。这全都是你干的!可是你听到人家提到他的不幸遭遇,还要用蔑视和嘲笑的态度来对待。”
“那么,”达西一面快步在屋子里走着,一面大声喊道,“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谢谢你解释得这么充分。根据这种考虑,我可真是罪大恶极了!但是,”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她,接着又说,“如果我没有老老实实地说出我曾经犹豫不决,长期没有做出认真的决定,那就不至于伤害你的自尊心,你也许就不会这样计较那些得罪你的事情了。如果我多耍点手腕,把我内心的冲突掩盖起来,对你恭维备至,让你相信我是受到理智、思想和一切方面的驱使,对你怀有无条件的、纯而又纯的爱,那么你这些苛刻的责骂就可以忍住不发出来了。但是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弄虚作假。我也决不认为我刚才谈到的种种心情可耻。这些都是既自然又正当的。难道你会指望我因为你的亲戚门第低微而欢欣鼓舞吗?因为要和一些地位远远低于我的人结成亲眷而暗自庆幸吗?”
伊丽莎白越听越生气,然而她讲话的时候还是竭尽全力保持镇定。
“达西先生,如果你认为你刚才的行为要是表现得更有点绅士气派,你表白的方式就会对我产生另外的影响,使我觉得不好拒绝你,那么你就错了。”
她看到这番话让他一愣,但是并没有讲什么,于是她又继续讲下去:
“不管你可能采取什么方式哄骗我接受,你也没法让我答应你向我求婚。”
很明显,他又为之一惊,然后带着既怀疑又屈辱的复杂表情注视着她。她又往下说: “从刚一开始,我几乎可以说,从我刚认识你的最初那一分钟开始,你的言谈举止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使我完全相信你骄傲自大,自以为是,因为自私而拿别人的感情不当一回事,这就为我不满意你打下了基础,随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又让我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不可动摇的厌恶;认识你还不到一个月,我就觉得,哪怕世界上就剩下你这一个男人,也别想说服我嫁给你。”
“你已经说够了吧,小姐。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现在我只有对自己过去的种种情况感到羞愧了。请原谅我耗费了你这么多时间,并且接受我最良好的愿望,祝你健康幸福。”
说完这几句话,他就匆匆忙忙走出了屋子,伊丽莎白随即听到他打开前门离开了这所宅子。
伊丽莎白现在感到心烦意乱,十分痛苦。她不知道如何支撑自己,她身体实在软弱不堪,只好坐了下来,哭了半个钟头。她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每回想一次,她的惊愕就增加一分。达西先生居然会向她求婚!他居然爱她爱了好几个月!而且爱她爱得那样深,居然还不顾种种反对的因素想要娶她!然而正是这些因素使他阻挠他那位朋友娶她姐姐,这些因素一定在他自己的事情上至少也发挥过同样大的力量,这种情况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不知不觉之中博得了这样强烈的爱慕之情,这也是令人高兴的。但是,他那种傲慢,那种令人厌恶的傲慢,他对简做了种种手脚还恬不知耻公然承认,承认的时候虽然无法辩明自己清白无辜,却还要摆出那么一副厚颜无耻的令人不可原谅神气,他提到魏肯先生的时候那么冷酷无情,全然无意否认自己对待他凶狠残酷——一想到这些事情,她因为顾念他的一片深情而一时涌上心头的怜悯,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她就这样心潮起伏地前思后想,一直到凯瑟琳夫人的马车声惊动了她,才感到不好就这样和夏洛蒂打照面,于是便急急忙忙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第十三章
达西先生把信交给伊丽莎白的时候,即使她想到信里不会重新提出求婚,可是她也完全想不到里面会写些什么。尽管情况是这样,也完全可以猜想得到,她念到信的内容心情多么急切,这些内容又激起她感情上多么大的起伏冲突。她念信的时候,那种心情简直难以形容。开头她感到惊异,知道他竟然还以为他可以作什么辩解;接着她就坚信他无法自圆其说,只要具有正当的廉耻之心,这一点就不会加以掩饰的。她怀着一种强烈的偏见,反正他无论说什么都不予置信;就这样她开始阅读他叙述在内瑟菲德所发生的事情。她念信的时候那样迫不及待,简直弄得无法理解所念的东西,因为急于想知道下一句说些什么,所以眼前这一句的意思也给忽略了。达西认为她姐姐对宾利先生并无感情,她立刻断定那是假话,他讲到这门亲事受到反对的真实而又是最不利的理由,则让她十分气恼,根本不想对他采取公平合理的态度。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未表示出令她满意的悔恨之情,他的语调毫无悔改之意,反而是盛气凌人,完全是傲慢和无礼。
不过谈完这件事,接下去他谈到魏肯先生,她念的时候头脑才多少比较清醒了一些,那一连串事情如果都是实情,那就得推翻她以前对魏肯先生所怀有的一切好感,而且那些事情同他自己亲口讲述的身世又是那么惊人地吻合,因而她的心情也就更加痛苦不堪,更加难以形容了。惊讶,忧虑,甚至恐惧,压着她,她恨不得把它全盘否定,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喊叫:“这一定是假话!这根本不可能!这一定是弥天大谎!”——她把信念完,虽然最后一两页讲了些什么,她几乎一点都没弄清楚,她还是匆匆忙忙地把它收起来,一边愤愤地说,她不会去想它,她也决不会再去看它了。
她心烦意乱,继续往前走,思绪纷纭,无法集中;含羞忍痛地重新仔细阅读全部有关魏肯的情节,努力控制自己,仔细琢磨每一句话的含义。信上关于他和彭贝利家族的关系那段话,和他亲口说过的毫厘不爽;已经故世的达西先生对他的恩惠,她以前虽然不知道究竟达到什么程度,但是和他自己讲的也同样完全吻合。至此为止,每一方的叙述都能和另一方的相互印证;可是等她念到遗嘱的时候,就差之千里了。魏肯谈到牧师职位的话,她记忆犹新;她一回想起他亲口说的那些话,就不可能不感到,两方总有一方完全是在骗人。有一会儿功夫,她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所想的没有错。但是等到她极细心地念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魏肯先生放弃接替牧师职务的要求以及立即获得三千镑巨款作为补偿的种种细节,却又迫使她踌躇起来。她把信收起来,用她自己打算采取的不偏不倚的态度权衡了每一种情况,——仔细考虑了每种说法的可能性——但是却没有什么结果。双方都说得斩钉截铁。她又接着念起信来。她本来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不管耍弄什么阴谋诡计,都不可能让达西先生的所作所为不显得声名狼藉,可是现在每一行都可以更加清楚地证明,这件事情可以换个角度来看,这样就肯定可以使达西先生在整个这件事情上都完完全全无可指摘。
他毫无顾虑地指责魏肯先生奢侈浪费,放荡堕落,这使她震惊;因为她举不出任何证据来说明这种指责不公正,所以她就更加震惊。在魏肯先生参加某郡民团之前,她从未听说过有他这么个人,而且他也只是在城里偶然和一个从前只有点头之交的年轻人邂逅相逢,由于那个人的劝说才加入民团的。关于他以前的生活方式,除了他自己的介绍以外,在哈福德就一无所知了。至于他真正的品格,即使她能够了解情况,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探询。他那副音容笑貌使他让人一见就马上觉得他具有一切美德。她尽力回忆,想以某种事例来说明他品行端正,以某种突出特点来说明他刚直不阿或者仁义善良,使达西先生对他的谴责落空;或者至少可以用品德优异来弥补那些偶尔的过失,这样她就可以努力把达西先生称之为经年不
改的游手好闲和道德败坏归为偶尔的过失之列。但是她回忆不出这种品德来助她一臂之力。她转瞬就可以看出他出现在眼前,丰采动人,谈笑风生,可是除了街坊邻居的普遍赞誉和用社交手腕在众人面前赢得的关注好感之外,她竟想不起他具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优点。她在这个问题上思忖再三,才继续念下去。可是,天哪!接下去正是他对达西小姐心怀鬼胎的那件事,就在前一天早上她和费茨威廉上校交谈中间,这件事已经有所证实。信的最后让她去请费茨威廉上校证实每一个细节是否真实——她以前就听上校说过,他对他表弟的一切事情都非常关心,而且她对他的人品毫无理由怀疑。有一阵儿她几乎下了决心要去向他问个水落石出,可是想到问起来不免有些尴尬才没有去,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相信,达西先生如果不是很有把握,相信他表兄能证实他讲的话,他是决不会冒险提出这个建议的。
她第一天晚上在菲利普斯先生家里和魏肯谈的话,她还记得一清二楚。她对他的许多说法还记忆犹新。她现在才突然想到,他对一个陌生人讲这种话很不得体,而且感到奇怪,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她现在看得出来,他当时那样突出他自己,显得多么粗俗下流。而且他的言行也自相矛盾。她记得,他曾夸口,说他不怕见到达西先生——说达西先生尽可以离开这一带乡下,可是决不退避;然后他却回避了就在下个星期在内瑟菲德举行的舞会。她也记得,在内瑟菲德的那家人离开乡下以前,除了对她本人讲过以外,他没有把他那个故事告诉任何人,可是他们搬走了以后,那个故事却到处议论纷纷;尽管他曾经向她保证,说他为了尊敬那位故世的父亲,永远不会揭发他的儿子,可是后来他却不遗余力,毫无顾忌地诽谤达西先生的品格。
与他有关的一切事情,现在显得多么不同啊!他向金小姐献殷勤,现在看来,完全是为了金钱,实在令人痛恨。金小姐财产不丰,已不能证明他没有奢望,只不过证明他已饥不择食而已。他对她自己的行为,现在看来也没有说得过去的动机,要不是误以为她财产多,就是想助长她的好感来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她现在认为自己极不慎重,不该把这种好感流露出来。现在在每一场相持不下的斗争中,于他有利的一方越来越软弱无力了。在进一步证实达西先生正当有理的时候,她不能不承认,很早以前简问过宾利先生,他当时就坚持达西在这件事情上是无可指责的。达西先生的态度固然傲慢无礼,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在他们结交的整个过程中(而且结交后近来还常在一起,使她熟悉他的为人处世),她从未见到任何事情说明他寡廉鲜耻或者奸邪不公,从未见到任何事情说明他有违反宗教或者不合道德的恶习。在自己的亲朋当中,他受到尊敬和器重——甚至魏肯也承认他不愧为一个好兄长,而且她也常常听见他满怀深情地谈起他妹妹,足以证明他具有一些亲切和善的感情。如果他的所作所为真像魏肯说的那样一无是处,也决不能避开世人的耳目。这样一个为非作歹的人居然能同宾利先生那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成为莫逆之交,那可真是不可思议了。
她越想越羞愧得无地自容。无论是想到达西,还是想到魏肯,她都不能不觉得自己盲目、狭隘、偏激、荒唐。
“我的所作所为多么可耻呀!”她叫嚷起来,“我还一向引以自豪,认为自己能明辨是非善恶呢!——我还一向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本领高强!常常看不起姐姐那种宽容厚道,常常表现出毫无益处的胡乱猜疑,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这件事抖出来该有多么丢脸呀!——然而也真该丢脸!如果我真地坠入了情网,我也不能盲目到比这更加可悲呀!但是,我蠢还不是蠢在坠入情网,而是蠢在虚荣心。——就在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一个人对我有好感,我就高兴,另一个人不搭理我,我就生气,因此,不论是从他们俩中间的哪一个身上,我招来的都是成见和无知,而赶走的是理智。一直到这会儿之前,我都毫无自知之明。”
她从自己想到简,又从简想到宾利,她的思路就这样连成一串,可是很快就想起来,达西先生在那个地方的解释还显得很不充分;这样她又念起信来。第二次仔细念来,效果就大大不同了。——既然她在一件事情上不得不相信他讲的那些话,在另一件事情上又怎么可以不相信呢?——他说他本人完全没想到她姐姐对宾利的爱慕之情;——这时她不禁想起夏洛
蒂一向常有的看法。——她也无法否认他对简的讲法是公正的。——她觉得简的感情虽然很热烈,可是并没有怎么流露出来,而且她的神情表现一向总是那么怡然自得,常常和感情丰富沾不上边儿。
她念到信上讲到她家里人的那部分,措词那么令人生气痛心,可那种褒贬却又合情合理,这时她真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责难句句属实,刺得再痛也无法否认。他特别提到在内瑟菲德那次舞会上出现的种种情景,这些情景使他产生了起初所有的反感,而这些情景在她自己心目中所造成的印象之强烈,丝毫不亚于他。
信上对她本人和对她姐姐的赞扬,她并非无动于衷。它减轻了她的痛苦,但是她家里其他亲人自己招来了他人的轻视,在这方面却不能使她得到任何安慰;——她想到,简的失望是她自己的至亲一手造成的,而且这也反映出亲人行为不知检点肯定会那么实实在在地损害她们两姐妹的体面,想到这里,她感到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沮丧忧伤。
------选自张玲、张扬译《傲慢与偏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